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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有时候,小“玛莎”在过道里走着走着,“咚”的一下,接着“哇”一声哭起来……我便知道,这准是她又撞在墙上了。心里的泪涌上来……

  一直到两个月后,我第二次拆了线,去掉了眼上的纱布,露出一只眼来……我才知道,这小姑娘果然像鲜花一样漂亮。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童裙,白袜子,红色的小皮鞋,有两只水灵灵的眼睛,苹果一样的小脸儿,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样,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脑袋里却长了一个小瘤子。这个长在脑袋里的小瘤子压迫住了她的视神经,她看不见,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撞在墙上。她的妈妈一脸愁容,说:医生说,孩子太小,不能做开颅手术,只能保守治疗……等她长大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是啊,这么小的孩子,你说她招谁惹谁了?这时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个孩子对眼前事物的准确表达。

  尔后,每当她走过我的病床前,我都会叫上一声:玛莎。

  “玛莎”的小脸扭过来,笑着,像葵花一样,说:麻沙沙的。

  我也说:麻沙沙的。

  “玛莎”说:伯伯,你开颅了么?

  我说:你呢?

  “玛莎”说:黄医生说,九岁。我九岁开颅。

  我眼角一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孩子告诉我,希望还在。

  后来,第一次手术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术。

  当我试着用一只眼睛去看人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原以为,一只眼和两只眼,是没有差别的。最初,我并没有感觉到差别。下了病床,揭开一只眼的纱布后,天还是蓝的……只是后来我才发现,我缺了一种叫做“交叉视角”的东西。也就是说,缺的是一种视力的自我校正与平衡,灯光是双影,太阳两个,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双的,重影儿……还有无边的恐惧。因为医生告诉我一个词儿。他加重语气说:“交叉感染”你懂么?一旦“交叉感染”,你的两只眼都完了。

  说实话,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这四个字,我怕极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交叉感染”的厄运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拆了一只眼上的纱布后,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病房外边的花坛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许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里,天是灰的,星星很远,在灰里藏着,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着夜空,一颗一颗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颗,再找一颗……每找到一颗,心里就会生出一股爱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我怎么也找不全。有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儿”,却找不全“把儿”。

  白天里,我也常常坐在那里一个人发愣。这时候,我望望东边,东边是内科病房,那里边走出来的病人,要么是黄瘦,一脸黄皮,肚子鼓着。要么是腰上挂着一个特制的塑料布袋,那是装粪便的,远远地,你就会闻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气味;回过头来,再看西边,是心脑血管科,里边的病人大多是轮椅推出来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偻着手、咧着嘴,滴着涎水,活得很挣扎。医院里住的都是有病的人,这里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时候,我会坐到很晚很晚。夜凉的时候,心也很凉。

  有时候,我会试着想骆驼站在十八层大楼上往下跳时的感觉……他都想了些什么?我无法想象。骆驼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骆驼是吃过很多苦的人。他只有一只胳膊,可他活得很坚韧。每每他用一只手开车的时候,也是他最放松、最自豪的时候。最近几年,他的爱好也变了。他喜欢好车,接连换了好几辆车。骆驼最后买的那部车,是意大利产的兰博基尼(据说意为“疯狂的公牛”),价值四百八十七万!可他一次也没坐过,至今还在车库里停放着……在他面前,好像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必是拿下!

  可他为什么非要跳下去呢?他摆平了那么多事情。这一次,他怎么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时,我甚至觉得,我还不如他呢。死,对他来说,是完结。可我呢,路还要走下去,还有可能面临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绪一直是飘忽不定的。

  还有的时候,我还会想起童年的那些时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闪现……每每,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听见有人在喊:孩儿,回来吧。孩儿,回来吧。

  我怀念家乡的牛毛细雨。就那种密密、绵绵、无声、像牛毛一样的细雨。扎在身上的时候,软绵绵的。如果更准确地说,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润儿,是一丝儿一丝儿的润意。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声音,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寒意、一点点含在雾气里的那种“意丝”。当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那雨一织织、一针一针地把你罩着,久了会有一点痒,真的,落在脸上的时候,有一点点湿意,凉意,很孩子气的痒意。尔后,它一点点透,那湿气慢慢地浸润在你身上,慢慢重。等你跑回茅屋的时候,当你站在屋檐下的时候,回过身,你会发现,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丝才开始斜了,丝丝亮着。

  我怀念瓦沿儿上的滴水。在雨后初停,瓦沿儿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来,先还是密的、连珠儿,尔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先先,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小浓。当它滴下来的时候,一短儿一短儿,在房前的黄土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圆坑。把地上的黄土砸成一个个正圆的沙窝状,那小圆坑儿一个一个地在房沿下排列着,先是“奔儿、奔儿”的,尔后是“啪”声,再后是“啾”声,那声音是有琴意的。

  我怀念家乡夜半的狗咬声。我甚至怀念走夜路时的恐惧。在无边的黑夜里,夜气是流动着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别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身后也是无边的黑暗,那黑织得很密,似浓得化不开,看不到方向,没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你有一点点怕,越走越害怕,或许远处有一两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听见了狗咬声,一通狗咬。那声音并不暴烈,只是连声、断句、热烈,还有亲人般的温馨。在黑暗中,听到狗咬声,脚步不由地就慢了,心也就松下来,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灯,那咬处就是你的灯。也仿佛在给你打招呼,说:孩儿,到家了。

  我怀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声或是问候语:那咳嗽声就是远远的一声招呼,就是一份保险和身份证明,倘也可说是一种尊严,或许还夹杂着对小辈人的关照呢。在夜色里,那问候也极简短:——谁?——嗯。——咋?——耶。也许是别的什么句式吧……短的、远远的、以声辨人,简单、直白、毫无修饰,是下意识含着痰咳出来的,也含有查问式的警觉。声来声去,这里边却藏着亲情、藏着世故、藏着几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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