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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接着,他有些悲伤地说:再好的东西,不掺假,没人要。我的好东西卖不出去,没人要。尔后,他又说:你看这腐竹,多好的腐竹,没人要。城里人就认假,吃骗,假了才有人要。真正磨出来的好腐竹,都有些发暗,是暗黄。可城里人偏喜欢黄亮亮的。那都是上了色,掺了添加剂,抹了一层蜡的。

  我惊讶地问:还上蜡?

  他鄙夷地说:上。镇上那些厂子,每一家都上,不上没人要。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们都上蜡?

  接着,他突然笑了。很多年了,我还没见他笑过……他嘴撇了一下,笑着说:你知道吧,老八失业了。

  我迟疑着,我实在想不起了:老八?你说哪个老八?

  他说:老八,你都不记得了?

  经他提醒,我终于想起来了,早年邻村里有一个卖老鼠药的,常年在集镇上铺一块红布,摆摊卖老鼠药。他的老鼠药名叫“八步断肠散”。但据我所知,曾有两个“老八”。一个是卖老鼠药的。一个是我老师的绰号。我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

  他说:不是回城的老杜……是镇上那卖老鼠药的。

  他说:我去看过,他们的厂子,我一家家都看过。他们当然不会说他造假。可镇上的那些豆腐坊里没有老鼠。

  他说得很含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老八虽说卖了一辈子老鼠药,可他并不懂老鼠。起码没有我懂。早些年,我跟老鼠说过话。夜里,子时,老鼠从洞里钻出来,爬到我的床头上……

  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他说:他们的豆腐坊里没有老鼠。

  他说得太简约,跳跃,不知“他们”指的是谁?他说:老鼠是最聪明的。

  春才的头发已全白了。白了头发的春才成了一个很健谈的人。他坐在那里,目光望着远处,不停地说着话。

  如今,春才仍开着一个很小的豆腐坊,只有一盘磨。

  春才每年都要还债,还他当年在镇上开豆制品加工厂欠下的债务。他的豆腐坊虽小,生意还行,周围村里人仍然吃他做的豆腐。因为人们知道,他的豆制品不掺假。镇上的那些假货,那些鲜亮的东西,都一车一车地卖到外地去了。

  这么说,当他活到了接近晚年的时候,他的人生仍停留在一个点上。

  他是一个很有骨气的失败者。

  因为他诚实。

  我告诉你,直到今天,我手仍然握有老姑父在一些年份里,为推销春才的豆制品,写给我的七张“白条儿”。从时间上看,有的是在他生前,有的竟写于他死后,那是后来托人捎给我的。每张“白条儿”的第一句都是: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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