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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那时候,按上级的要求,每个村都要配“赤脚医生”。老姑父的二女儿蔡苇秀,初中毕业后经公社批准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蔡苇秀性格内向,也不大爱说话。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儿,心里还是有一点傲气的。她在县里总共培训了三个月,回村里当了一年零八个月的“赤脚医生”。也就是挎着个县里发的、印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很优越地在田野里走上几圈。谁要是感冒了,就给两片头疼粉或是阿司匹林;要是碰伤了,就给抹点红汞、碘酒之类……一年零八个月之后,她就嫁到另一个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后来给无梁村创造了一个足可以影响后世的歇后语:春才下河坡——去球。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就是一个“精神变物质”的范例。是呀,在一些时间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谁不看谁呢?看了就看了,还能怎样?但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据说,春才出事后,老姑父跟吴玉花杠上门,两人又打了一架,屋子里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门,两人谁也不说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老姑父嘴唇翻着,人问了,他说:上火了。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无梁村是一个半公开的忌讳。是隐在戏谑中的一个暗语。或者叫做无梁人的幽默方式。也是到了后来,才慢慢地、经快嘴女人们唾沫星子一点一点传扬出去的。

  这件事,怪就怪在有终无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着,用被子蒙着头。他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就没有叫他。结果,到了傍晚时分,饭做好了,盛上了,春才还没有起床。这时候,他娘连着叫了几声,不见他回应那个“嗯”声。于是,他娘走过来看他,一掀被子,就见一被窝全是血!这就赶忙喊人把他拉到县城的医院里去了。到了县医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举动已超过了人们正常思维的范畴,太惨烈了!一般老年人则认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车拉回来了,一脸蜡黄。人们远远地望着他,就像是看一个怪物。

  他回来后不久,蔡苇秀就出嫁了。她嫁到邻近的一个村子里去了。邻村那个小伙,曾多次上门提亲,一次提过十二匣点心!她原是拒绝的,躲在耳房里根本不见人家。现在,她勉勉强强地答应了。那天,出嫁时,蔡苇秀哭得很伤心,一路上都在抹眼泪。一班送喜的鼓乐,吹的是平原民间小调《鱼哥哥》,显得怪怪的。

  据说,姐姐出嫁后,老三蔡苇香独自一人跑到望月潭,一个人在潭边上坐了很久。也许,她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关于望月潭,这是我少年时期所遇到的最诡异的一件往事了。

  在无梁村,春才的腼腆是出了名的,要是谁当着他的面开句玩笑话,他会脸红的。你想,一株茁壮挺拔、质朴秀美的高粱棵子,是很惹眼的。女人们总是忍不住要逗一逗他。每当他去设在大队部里的“收席点”验席的时候,总有一群女人围着他,一边看他编的席,一边说些加了油盐的话。

  记得有一次,在编席点,槐家女人突然拍拍春才说:才,看,你看……春才扭过脸来,见一只公狗骑在母狗的身上……槐家女人笑着说:这叫狗恋蛋,狗恋蛋呢。春才先是怔怔的,接着脸就成了一块大红布!国胜家女人说:才,你别听他的。她是夜里让槐日舒服了,这会儿还流着水呢。海林家女人说:可不,床响了一夜。保祥家女人说:你听见了?推小车的吧,吱咛吱咛的。他家天天夜里推小车。槐家女人反击说:你呢?让国胜在板凳上日,呱哒呱哒,跟骑马样!水桥家女人说:还说呢,谁不知道,在麦秸窝里倒上桥……麦勤家女人说:宽家才出样呢。宽从城里回来,跑到地头,说该摘梅豆角了。说完扭头就走,宽家就跟着走,我还以为啥事呢?谁知是打暗号呢,他家的“梅豆”该摘了……宽家女人说:你多好,你家卖凉粉的,捡了一夜凉粉豆儿。海林家女人说:啥是凉粉豆儿?宽家女人说:奶头。她奶头大。国胜家女人说:小宝才出奇呢,屁大一孩儿,跑出来说,夜里他爹问他娘,是睡了再睡,还是睡睡再睡?啥意思呢?海林女人突然说:都别说了,看春才的脸红成啥了。

  女人们一阵阵地哄笑着。只有春才一个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这些半含半露、有荤有素的话,就像民间生活里的密码,终日包围着年轻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红红脸而已。后来再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就蹲下了。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一旦女人们叙家常的时候,他总是往地上一蹲,一声不吭。而女人们常常指着他说:看,春才脸又红了。

  我说过,我是一个孤儿,终日在柴火窝儿、麦秸垛里滚,吃百家饭长大的。相对来说,我的神经要粗粝一些。我一直到十九岁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觉醒来,才明白春才为什么要蹲在地上……这是我的自悟。

  等过去了很多日子之后,我才明白,在乡村,在我们的家乡无梁,对于性的态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开放的。姑娘们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个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结了婚,就像是破开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溅的。我想,春才作为编席的一把好手,终日被姑嫂婶娘们的“性语言”包围着,经姑嫂婶娘们一日日的启蒙、挑逗、或暗或明的点化,渐渐地,他的身体不由地起反应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说明他开窍了,觉醒了,是性意识的觉醒。他那纤细的神经,健壮的体魄,经话语点燃了饱满的激情,陡然间起了化学反应,在他的体内聚合成了一股巨大的荷尔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来,而是不敢站起来。他的裤裆里陡然间竖起了一根棍子,架起了一门“炮”,他一定是既恐惧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话他。这是我猜的。

  那时候,春才刚刚十八岁,正是阳气最旺的时候。一天一天地,也许,女人们的调笑,女人们的暗示,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关于性事的讨论,都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在那些个夜晚里,面对一盏孤灯,四面墙壁,春才心里会怎么想呢?在漫漫长夜里,他也许正在破译那些挑逗人的话语呢。比如:什么是“蜜蜜罐”?什么是“倒上桥”?什么是“见红”?……那些带有暗示性的语言在他脑海里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质,渐渐有芽儿生出来了?那些个夜晚,他都在干些什么?在破译的过程中,又会给他生理上带来什么样的反应呢?这没人知道。也是过了些日子之后,才渐渐从女人嘴里传出一些让人不可理喻的事。当他住进医院后,他嫂子给他收拾床铺的时候,在春才住的那间偏厦里,在床边糊着旧报纸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灯记”的年画……女人们偷偷议论说,这孩儿,真可怜。

  可我只知道,在一些日子里,春才一旦被女人围上,在大多时候,他都是“谷堆”着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粪。在村头的粪堆前,他扶着一辆架子车,几个嫂子一边往车上装粪,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后来车装满了,他仍在地上“谷堆”着,就是不站起来……一个嫂子说:才,走啊?他头上冒汗了,说肚子疼。这嫂子开玩笑说:你不是来“月经”了吧?哄一下,人们都笑了。

  尔后,春才就走到河坡里去了。

  那是夏日里一个燥热的中午。人们都说,春才就是那个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窍,袖里揣着一把篾刀。

  河坡里有无边的芦苇,芦苇一丛一丛的,叉出许多条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条是属于春才的。春才在芦苇荡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蚰蜒小路。小路两旁,风摇着一荡一荡的芦花,苇叶沙沙响着,它们看到了什么?又呢呢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它们有生命么?它们若是有生命,为什么不阻止他呢?或许,就像村人们说的那样,望月潭是个诡异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见一个叫蔡苇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纪,一个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来……她怎么就没事呢?

  也许,在蔡苇香眼里,那个中午一定是猩红色的。她是揣着怎样的心态:是好奇?还有胆怯?她大约想探寻一点什么。可她看到血了么?一滴一滴的鲜血引着她向苇荡深处走去。苇荡太大了,太深了,一丛一丛的芦苇,一条条蜿蜒的小路……哪一条是春才走出来的呢?

  在那样一个中午,春才一定是在苇荡里站了很久很久。太阳当头照着,苇荡里一片静寂,有虫儿在呢喃,当他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呢?……一道红色的血线就那样飞出去了,很决绝。

  也许,一句歇后语的诞生,给了蔡苇香天崩地裂般的记忆。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蔡苇香在河坡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受了什么样的刺激。按村人的说法,她后来“匪”了。这个“匪”字,在村人眼里,是“叛逆”和“暴徒”的意思。是超出日常生活规范的一种非常规行为。

  我只知道,人们在接受经验或教训时,思维是反向的,往往矫枉过正。以至于多年之后,她能卖出一盆价值七十万的“汗血石榴”。

  那么,一个秘密与另一个秘密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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