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佩甫 > 生命册 | 上页 下页
九一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能帮他什么忙呢?我看他这个样子,就快要崩溃的样子,说:你说吧。不料,杜老师突然哭了,他扑哧一下,放声大哭!他哭着说:你知道我敲过多少人的门么?你知道我赔过多少笑脸么?你尝过夕阳西下站在人家门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见,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哭着哭着,他擦了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呀。

  接着,他快速地说:这样,长话短说,我托了一个人。这个人答应帮忙的。他说他一定给我办成……送的礼就不说了。这一年多,我给他送了多少礼就不说了。他答应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儿个,我又找他了。他说,他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这样吧,你帮我个忙,待会儿,他出来的时候,你跟着他。我要证实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帮我。接着,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如今是我们学校的中层领导。于是,我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踪一个人。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既有着教授学衔又有一定的职务、名声很好的人。他一脸祥和地骑着一辆新的女式斜梁“凤凰牌”自行车(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比现在开着一辆小轿车还神气呢)。他自行车上挎着一个篮子,那篮子是细竹丝编成的花篮,很像是一件艺术品……我骑着借来的一辆破车偷偷地跟在他的后边。我看见他慢慢悠悠地骑着车,很审美地在路上走着。他先是去了菜市场,他在菜市场上买了几根嫩黄瓜,几个西红柿,两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贵)……尔后他悠然地穿过人群,骑过了菜市场,又骑到了市里的百货大楼门前。他在停车处扎了车子,尔后走进百货大楼。五分钟后,他出来了,手里提了几卷卫生纸,他把买的卫生纸放在后边的车架上,骑上继续往前走……他骑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门前,可他慢慢骑着过去了,没有下车。我想,这是星期天,他可能会去市委家属院找人,可市委家属院紧挨着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骑过去了……我就这么一直跟着他。等我跟着他回到学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踪他了一小时又三十六分钟。这次跟踪,使我获得了一条最重要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人。特别是那些梳大背头的人,要远离他。

  杜老师还在寝室里等着我呢。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我想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找那人拼命……可他听了我的话,却半天沉默着。好久才喃喃地说: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找他了。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出门时,他整个人像是被击垮了似的,背驼得很厉害。我追出门,灵机一动,突然说:杜老师……他回过身,望着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说:市里不行,你去省里。他说:找上面?我说:对,上面。他突然扑过来,紧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弟。

  此后,有一段时间,杜老师常骑着那辆从老姑父那儿借来的破自行车到学校里来。他把自行车放在我寝室门前,尔后再赶火车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嘱我说,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对谁都不要说。

  三个月后,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来后往院子里一坐,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坐着,很沉默。刘玉翠看他不高兴,先是把扇子递给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递给他,可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老杜仍呆呆地在院里坐着。晚饭给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给他热了几次,他还是不吃。刘玉翠也不敢叫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几次,刘玉翠从屋里出来,站在他跟前,说: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过一会儿,刘玉翠又从屋里走出来,说:老杜,夜气凉,披上衣服吧。说着,给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着不吭,很沉痛的样子。最后,刘玉翠说:爷,你也别心里不是味,实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钱,只当肉包子打狗了。

  这时,老杜慢慢地站起来,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说:还要我请罪么?

  刘玉翠笑了,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请吧。

  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弯下腰,勾着头,对着刘玉翠背诵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刘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这又不怨你。

  此时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泪流满面,痛得不成样子。刘玉翠吓坏了,忙说:老杜,老杜,你这是咋的了?我可没让你请,是你自己要请的……老杜摆摆手,什么也不说。

  这天夜里,老杜进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认得似的:那烟炕房的屋顶被烟熏得很黑;墙头上,曾经挂烟杆用的穿杆眼上塞着一窝一窝的麦秸;房梁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竹篮子,篮子是防老鼠的“气死猫”,篮子里放着两匣串亲戚用的点心,还有一包熬好的猪油……尔后,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边,刘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锅碗瓢盆,回房后,看着老杜,也愣住了……后来,她对人说,她早就看着老杜不对劲。老杜的魂走了,老杜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天夜里,吹了灯,老杜突然说:平了。

  刘玉翠惊喜地扭过身来,看着他,说:老天,给你平反了?

  老杜说:平了。

  刘玉翠说:我的爷,你咋不早说呢?真平了?

  老杜点点头,说:明儿就可以办户口了。

  刘玉翠说:证呢?

  老杜说:啥证?

  刘玉翠说:平反的证,让我看看。

  老杜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给了刘玉翠……刘玉翠又忙把灯点上,拿着那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看了又看,还在灯前照了照,说:真不容易呀,到底给平了……尔后说:给我念念。

  老杜脸色陡然变了,厉声说: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说着,他忽一下把那张纸从她手里夺过来,重新叠好,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刘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我又没说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来,背对着背,各自都有些心思……吹了灯,刘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来,一拍床,说: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说:我先过去。你……跟孩子,回头再说吧。

  刘玉翠说:你拍拍屁股走了,不会……不要俺娘们了吧?说话呀。

  老杜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

  刘玉翠说:我想你也不会,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说:睡吧。

  刘玉翠说:妞他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们哪……不管咋说,俺跟你这么多年了……

  老杜说:睡觉。睡觉。

  刘玉翠用脚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们,我可不依你!

  老杜说:现在刚平反,没房子没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来接你。

  刘玉翠吞儿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