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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我们傻乎乎地望着他,这几乎是傻对傻。他迟疑了片刻,突然说:哦,你们,三年级是吧?不明白是吧?你们,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小……以后,以后会明白的。现在,上课。今天,今天讲……他翻开小学课本。

  我们齐声喊道:小猫钓鱼!

  他说:那就小猫钓鱼。

  从此,杜秋月就成了我们的三年级二班的老师。我们私下里都叫他“杜眼镜”。杜眼镜教我们语文、算术、美术、音乐兼体育。上课时,杜眼镜喜欢用粉笔头“点名”。在课堂上,要是哪位同学打瞌睡了,他就掰一小节粉笔头,把粉笔头拿在眼镜片前,晃晃,以瞄准的姿势,“啪”的射出去。可他总是把粉笔头射偏,尔后再来一次……十不抽一会射在脑门上,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杜眼镜上课与别的老师不同。他会不时地改变上课的方式。有一次上课钟声响过之后,他竟然把我们全班学生带到学校的操场上,讲的却是算术课。

  那天上午,他把一块小黑板绑在篮球架的横梁上,让我们在操场上列队站好,尔后他突然跑了……我们就那么列队站在操场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同学问:这不是算术课么?有的说:改体育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匆匆地从操场后边绕过来,推来了一辆破自行车,那是从老姑父那里借的。他把车子扎在我们面前,大声问:同学们,这是什么?

  我们大声说:洋驴!(那时候,我们把自行车叫做“洋驴”。放学后,我们常常站在大路牙子上,齐声喊道:骑洋驴,戴手表,老子不干你吃屌!)

  他说:这叫自行车,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知道上海在哪里么?

  我们大声说:不知道。

  于是,他又在小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幅中国地图,在地图上标出了上海的位置……尔后又给我们讲起了上海,他说:上海是一个大城市……接下来,他从“上海”讲到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这才开始讲自行车的构造和原理,讲大齿轮和小齿轮之间的关系……讲着讲着,钟声响了,别的班都下课了。全校的学生都哄一下围上来,看他一个人讲课。

  看这么多的学生都围过来听他的课,杜眼镜一定是兴奋极了。他不但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解,竟然还亲自蹲下来,现场给我们做示范。在众人的观摩下,他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一边呼呼地搅动着那辆自行车的脚蹬子,让车轮飞快地旋转起来,一边在小黑板上写上大齿轮与小齿轮的转速比率……

  老实说,这节课太新鲜了!同学们都很兴奋。这时,他说:谁愿意上来试试?于是,全班同学都举了手,一个个都跃跃欲试。他就一一点名,批准我们班的学生每人上去绞上一圈,蹲下来仔细观察小齿轮与大齿轮的转动,来计算大齿轮与小齿轮的速度之变化……那时候,自行车很少,我们看着这辆自行车,都眼馋着想上去骑一骑。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他说:好,破个例吧。我给你们破个例。于是,他又一个个喊着我们的名字,由他扶着后架,让我们每人上前学骑一圈儿。那时,操场上一片笑声,学生们高喊着:歪了,歪了!驴歪了!……还没等到课上完,左一歪,右一拐的,那辆自行车就摔坏了……这天下午,到了上自习课的时候,他又赶忙推到镇上去修,据说被老姑父逮着臭骂了一顿。

  有一段时间,由于他课上得好,同学们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他几乎成了我们追随的榜样。我们光着脚学他“咔咔”地走路,学他扬头的姿势,头一扬,再一甩……可谁也学不像。下课后,我们甚至学他用粉笔头相互“射击”,可谁也射不出他那样的效果,因为我们没有“眼镜”。

  上体育课他喜欢领着我们打篮球。在那个简易的球场上,杜老师的投篮动作十分优雅。他的三步上篮就像是表演杂技,他“噔、噔、噔”跑上三步,尔后飞身上栏,右手高高挑起,就像是雁飞一样,手腕子一翻,准确地把篮球扣在篮里,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后来,杜老师的头昂得越来越高了。他见了苗校长也不再点头了,就那么夹着课本昂昂地走过去,连苗校长都吃惊地望着他。冬天里,他又围上了他的红围巾。每每围巾的一头脱落下来时,那扬脖儿的一甩简直神气极了!有几天,他走路时嘴里总是哼唱着什么,脚下就像是装了弹簧似的,一弹一弹地走。有时候他还会像篮球场上三步上篮似的,突然来一跳跃或是滑步……可见他心里是多么高兴!

  可是,杜眼镜又差一点犯错误,犯男女关系错误。在老师们的窃窃私语里,我们知道:在我们学校,有一个绰号叫“别针”的高年级女学生,偷偷地喜欢上了他。据说,这个号称“别针”的邻村姑娘,总喜欢在胸口上别一个大别针。那个“别针”明晃晃的,不但成了她的装饰品也成了她的雅号。有一段时间,她总在我们教室门前晃来晃去,下了课就追着杜眼镜提问题,说:杜老师,你等等……后来,她每天早早地从家里溜出来,偷偷地把一个煮熟的鸡蛋放在杜老师讲台上的讲桌里。当讲桌的抽屉里放够六个鸡蛋的时候,杜眼镜才发现……于是他就给我们上了一堂关于鸡蛋的图画课,讲的是一个外国大画家画蛋的故事。他说,外国有一个名叫“达达奇”的人,他从画鸡蛋开始最后画成了一个世界著名的大画家……(在我的童年的记忆里,他说得的确是“达达奇”,我们记住了这个“达达奇”。可一直等很多年过去了,我才从一本书里看到,他说的那个人,其实不叫“达达奇”,而是达·芬奇。)我记得,那一堂课的后半节我们全班都画了鸡蛋,虽说是比葫芦画瓢,可我们却没有一个画得像鸡蛋。这就注定我们成不了画家。因为我们很少吃鸡蛋,那是“银行”。

  渐渐地,我发现杜老师周围出现了一些目光,像黑蚂蚁一样的目光。有老师私下里提醒我们说:离他远一些,他戴着“帽子”呢。可还是有学生接近他,我们都喜欢他。

  据说,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那个绰号叫“别针”的女同学躲在年级教研室扭弯处一截矮墙后边,突然拦住他,问:杜老师,鸡蛋你吃了吗?杜老师怔怔地站在那里,说:鸡蛋?“别针”说:鸡蛋。他说:噢,噢。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这不好吧?她说:我家有三只母鸡,一只芦花,一只鏊子黑,一只生产鸡。有时两只下蛋,有时三只下蛋,早起,鸡蛋是我一个儿拾的,家里人不知道。我娘说鸡蛋补气血……他说:噢。噢。谢谢。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站住了,说:你以后,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可是,“别针”从墙后跑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杜老师一定是吓坏了,他闭着两眼,喃喃地一迭声地说:别,别别,我犯过错误,我犯过错误,我犯过错误。“别针”说:是我愿意的。我愿意。我愿意。杜老师说:别,别,别……“别针”说:你摸,你摸,你摸……杜眼镜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浑身抖着;那“别针”也软得像一摊泥,吊在他的脖子上,两人都像筛糠一样抖着……据说,就快要出事时,还是苗校长的一声咳嗽挽救了他。苗校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咳了一声,把“别针”给吓跑了。

  这天夜里,苗校长把杜眼镜叫到了校长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顿。杜眼镜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再后,苗校长对人说,他早就发现了他们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着他们呢……是苗校长挽救了杜眼镜。要不,“别针”家是邻村一大姓,本族人口众多,若是他的家人知道了,会把他打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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