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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骆驼说:不多。你给我往下压,压到一千二。底线是一千二百万。

  我说:还有“三险”呢?这可是一百五十六名工人的养老钱,加上欠款……光这些,三千万都打不住!你再好好想想?叫我说,撤吧。

  骆驼不耐烦地说:你瓜干啥吃的?总想打退堂鼓?拿下,必是拿下!总价一千二,就这一千二百万,这是底线!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光欠款八百万,工人的“三险”呢?一家老小,可怜巴巴的……

  骆驼说:你谈吧,就一千二。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这次通话后,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发现,自从当了董事长之后,骆驼的变化很大,他的声音里有了一种让人很难接受的东西……

  这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县城的大街上溜达。走着走着,我闻到了煤的气味,石灰的气味。远处,尘土飞扬,公路上的煤车、石灰车亮着大灯一辆一辆轰隆隆地开过……再走,就闻见药材的气味了,还有狗咬。那久违的狗咬声,使我突然起了想回老家看看的念头……于是,第二天我悄没声地租了一辆车,回老家去了。可是,当我快要到村口的时候,我又退回来了。我怯了。我不知道那匿名信到底是谁写的?

  傍晚,一进宾馆的门,就见尤厂长苦着一张瓜脸在大厅里候着,他见我,忙迎上来说:呀呀,吴总,你可回来了。你是咱的财神,可不能走啊,价钱的事,咱们还可以商量嘛……走,走,我让人专门去山里给你打了野鸡,吃饭,先吃饭。

  第二天上午,尤厂长安排了一辆车把我拉到了一个水库边上。水库边停着一艘豪华游艇。游艇上,两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泡茶;在一平如静的广阔水面上,一些人站在两艘小船上,拉着抬网正在捕鱼……尤厂长陪着我,点头哈腰地说:吴总,昨天请你吃了山里的野鸡,今天请你吃现捕的活鱼……我看了尤厂长一眼,说:尤厂长,你本事挺大呀。这水库也归你管?尤厂长苦着脸说:我哪有这本事。这都是县上安排的,县长亲自安排的。我说:哎呀,这里风光不错。可惜的是,我不吃鱼。尤厂长吃惊地望着我,很遗憾地说:你不吃鱼?吃鱼好啊。这可都是现打的活鱼呀!那,那……算了。——其实,我不是不吃鱼。我是怕受恩太重,不好交代……骆驼给我交了底,就一千二百万,我怕谈不下来。

  下了船,我故意说:老尤,你狮子大张口,我做不了主啊。

  当天晚上,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骆驼说:兄弟,生我气了?你瓜要记住,咱们永远都是亲兄弟!不过,你做得对。就是要晾他几天!……兄弟呀,咱们两个,还是要一个唱红脸子,一个唱白脸子,诈他个驴日的!

  我说:你是董事长,你说了算。

  骆驼说:吊吊灰,你这是骂我呢。哥哥,弟弟,除了老婆,不分你我……

  我一激动,忍不住说:还有那么多工人呢,你得替那些工人想想。一千二,真的拿不下来……

  骆驼话说得很难听。骆驼说:工人?什么工人,渣子!他们干了几十年,厂子垮了,要我们来拯救他们么?你不要老替那些下人说话。这个时代,只有下人才抱怨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言谈中,骆驼的语气完全变了。在他的话里,已经开始称底层社会的人为“下人”了!

  我说:“上人”……从此以后,在电话里,我一直称他为“上人”。

  骆驼听出了我的嘲讽,马上改口说:兄弟,我知道谈判很艰难。难为你了。我再给你交个底,钱不是问题,我这边又联络了十几家公司……你谈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必是要拿下来。哪里不通,你给我砸,砸死他!那姓尤的,厂长,叫财务上给他送去一百万。看他怎么说?

  不知不觉地,在骆驼眼里,已经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了。钱,可以撑人的胆。骆驼看周围事物的目光也开始发生变化了……我觉得,那一百万,尤厂长是不会要的。价钱压得这么低,关系着那么多工人的生存问题,他怎么敢要?

  我说:这事……我不便出面。——我还是有底线的,我羞于给人行贿。虽然,我也在下滑之中。

  骆驼说:你别管,让小丁去。

  那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分裂。谈判仍然在艰难地进行着。很复杂,也很混乱。他们三天两头变,县长一个主意,卫生局长一个主意,工业局又是一个主意,尤厂长是百变之身,县长来了听县长的,局长来了听局长的,一会儿一个说法……这时候,我也很矛盾。眼里一个标尺,心里又是一个标尺。我也是从底层走出来的,但当我看到底层人的狡诈时……怎么说呢?仍然很气愤。

  尤厂长把钱收下了。一百万,他吞了……这是小丁告诉我的。可是,第二天,在谈判桌上,他仍然很强硬。他不停地哭穷,找各种理由,摆各种各样的困难……在谈判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私下里组织工人在厂门口打出了横幅!那竹竿挑着的白布上写着:“贱卖药厂是国家的罪人!”“工人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要吃饭!”……这时候,老尤又出来装好人了。他一跳一跳地蹿出来,指着闹事的工人说:回去!都给我回去!瞎闹什么?这边正谈呢!……放心吧,不该让步的,我决不让步!

  私下里,老尤又是一套。那一天吃饭前,老尤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吴总,你得理解,我也有难处啊!我既得防着上边,又得防着下边……得罪了哪一头,都没有好果子吃。那钱,我虽说收了,也是过过手,我得……说着,他苦着脸,往上指了指,也不知指的是谁。

  我看着他,作为一个厂长,一个濒临破产的药厂厂长,这一阵子他受尽了折磨。他就像是掉进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不知有多少人指责他、骂他!在这段时间里,他整个人像是一块揉皱了的抹布,满脸都是忧愁和沮丧,眼窝深陷着,眼里布满了血丝……此时此刻,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谈判仍然一日日艰难地进行着……焦灼、憋闷,有时候逼得人想疯!突然有一天,一个下岗工人把他的老婆拉到了厂门口,就那么往地上一扔(地上铺着一张席,还有被子),不管了!她头上包着一个头巾,身上穿着印有药厂字样的破工作服,就那么有气无力地半躺着,脸色蜡黄。立时,门口又围了一堆人,一个个嗷嗷叫!……后来我才知道,这女的也是药厂的工人,得了肾病,每个月都要透析……这还不是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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