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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在这个世界上,你以后会遇到许多“各色”的人。“各色”不一定就是缺点,但“各色”肯定是人群中最难相处、最不合群的一个。梁五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谁站在他的面前,只要说上三句话,你马上就会觉得你傻,脑子不够用。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谁愿意当一个傻子呢?

  就这样,他真的是一个人,硬是把新房建起来了。等新房盖好后,他让李月仙来看房子,李月仙抱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看……她哭了。

  梁五方是第二年秋天结的婚。他结婚时,因为盖房加上置办家具,他把挣来的所有干私活的钱全都花光了。所以,结婚时,他只买了两瓶酒、两盒烟,一挂鞭炮,仍是不请村里一个人……这怕是世界上最吝啬、最简约的一个婚礼了。李月仙是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接来的。那鞭炮还是我给点的,两人骑着自行车到新房门口时,我眼巴巴地说:方叔,我放炮吧?

  梁五方看了看我,终于说:好,丢儿,放吧。

  那天夜里,只有我一个人听房……我悄悄地把窗纸用唾沫湿了一个小洞儿,只见一盏油灯下,两人脸对脸在床边坐着,五方拉着李月仙的手说:月仙,你信我么?

  李月仙说:我信。

  梁五方说:只要你信,我不管旁人说什么。

  李月仙心疼地说:你瘦了。

  梁五方说:没事,我浑身是力。

  接着,他豪迈地说:你就可劲给我生孩子吧,一个孩子一处宅!

  李月仙笑了,说:龙,还是麒麟?

  梁五方倒霉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词:“运动”。你生活在这样一个繁荣开放的时期,肯定不知道什么叫“运动”。“运动”这个词,在一定的时期内,加上前置定语……是有特殊含意的。这样说吧,在某种意义上,它几乎可以说是“人民”的盛大节日。就像是西方的假面舞会,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狂欢,或者说是庸常日子里难得的一次放纵,是爆发式的疯狂。

  人都有想疯的时候,是不是呢?

  梁五方应该说是撞到了枪口上。或者说,那伏笔早已埋下,只等一声枪响了。

  对于无梁村的人来说,“运动”只是一个借口,或者说是一个契机。这年的冬天,当场光地净的时候,老姑父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到公社开了一个会……当他骑着自行车回来时,他身后多了四个人,那是一个工作队。

  工作队仅来了四个人,一个姓宋,一个姓唐,一个姓马,一个姓徐。我只是记了一个姓徐的。姓徐的瘦刮骨脸,围着一条长围巾,戴一顶鸭舌帽,说是从省里直接下来的。老徐穿一件很体面的黑呢制服,可他衣服上有一个扣子却是红色(女式)的,一看就知道是后来补缀的。他们跟我是一个待遇,到各家吃派饭。

  工作队进村后,先是开会,查账,尔后动员人们揭发……一个半月之后,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梁五方被揪出来了。

  当年,据我所知,最初,老姑父是想保他的。在村里开大会的前一天,老姑父先是把他大哥五斗叫去,含含糊糊地说:给五方捎个信儿,明儿要开会了。五斗是村里的会计,也是个聪明人,可他们兄弟之间已两年不说话了……那天,黄昏时分,老姑父在村街里碰上了梁五方,老姑父背着一捆湿苇子,看看五方,又四下看看,欲言又止……突然,老姑父咳了一声,对着我大声喊道:丢儿,快滚吧,赶紧滚。

  当时,我正在村街里的一个石磙上站着,愣愣的……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想起,那会不会是老姑父的一种暗示?

  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一旦傲造了,就有解不开的时候……那一晚,如果梁五方解开了老姑父的话,结局又会怎样呢?可梁五方对老姑父的一句“路话”根本没在意,他骑着那辆自行车“日儿”一下就过去了。直到他快要被揪出来的时候,他自己还不知道呢。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对他有意见,他也不清楚。

  这天晚上,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全村人都集中到牲口院里来了。这是个月黑头天,开始的时候,会场上还亮着两盏汽灯,当工作队长老宋讲过话之后,先是唱起了“忆苦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接着,治保主任突然喊道:梁五方,站出来!

  一时间,人们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五方身上了,只见梁五方昂昂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可紧接着,有人宣布了梁五方二十四条“罪状”:比如投机倒把,私自买零件组装自行车;比如接私活不给队里交钱;比如占国家的便宜,私用县供销社的水泵、电影队的发电机;比如破坏国家粮食政策,拉关系套购糯米;比如存心破坏生产,锄草时故意锄掉玉米苗;比如调皮捣蛋,不服从领导,出工不出力;比如梦想着重新回到过去,过楼瓦雪片地主老财的日子……当人们宣布完的时候,只听梁五方大声说:我不服!不服!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群众就涌上来了。人们黑压压地涌上来,把梁五方团团地围住,众多的声音呜里哇啦地叫着,一下子就把梁五方给淹了!这时候,就在这时候,不知谁把汽灯给灭了,牲口院里一片漆黑……只听有人高声说:他还不服?箩他!箩他!

  你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吧?那就像突然刮起的一股黑风,“呜”一下几百人一齐涌上去,就像是筛粮食一样,把梁五方当做一个混在麦粒中的“石子”,在人群中你推过来,我搡过去……在平原的乡村,这叫“过箩”。在“过箩”时,被箩者就像是在簸箕上蹦跶的跳蚤,又像是立在浮萍上滚来滚去的一粒水珠,一时倒向东,一时又倒向西,人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只有不停地起了伏、伏了又起……紧接着,像雨点一样的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像飓风一样的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可他什么也看不清……你可以想象人们在庸常的日子里心里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压抑!特别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这么一次发疯的机会?!

  那时候我人小,个还没长开呢,得以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我看见海林家女人手里拿着用麻线纳了一半的鞋底子,一次次地冲上去扇五方的脸。人太多了,手也太多了,有好几次她都没够着,她很不甘心,一脸的狰狞,眉眼里火苗乱蹿,有一次鞋底子终于刮着了五方的脸,她一下子哇的一声叫了……能扇着梁五方的脸,她是多么快乐呀!

  我看见聋子家媳妇手里一闪一闪地亮,开初我没看清,后来趴在地上才发现,她袖子里竟揣着一把上鞋用的锥子!她在人群里涌动着,潮水一般地进退,每一次涌到前边时,她手里的锥子尖就亮一下。我得承认,她还算是善良的,她用两个指头捏着锥子的尖儿,猛地往前送一下,尔后马上就收回袖子里去了。她的头发全湿了,眉头吊梢着,鼻子里喘着粗气,一脸亮晶晶的汗珠!

  我看见麦勤家老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那只手只是应付着去推,下边那只手是偷着掐和拧。她一次次地暗地里伸手去掐,是揪着了肉转着圈掐……天啊,她又有多大的仇恨呢?我看见她的牙紧咬着,两眼放光,把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气聚在三个手指头上,逮住了就狠狠地掐一回!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一句话。(你要切记:话是最伤人的,一句伤人的话就可以给你带来灾难。看见的伤害不叫伤害,那终归是可以治愈的。看不见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伤害。)麦勤家女人是有短处的。她当姑娘时嘴上有个豁子,后来去医院补过,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是说话不太利索。有一次,当众人都在说“龙麒麟”的时候,她也说了一句:风(方)啊,究(都)、说你猴托生的(本意是夸他聪明)……不料,她还没把话说完,梁五方当众戗了她一句:去,你豁着个嘴,知道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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