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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这时,门外突然蹿进来了三个精壮的小伙,三人站成一排,一个个看上去身手不凡,领头的说:万哥,有人闹事?

  只见老万摆了摆手,说:没事。下去吧。

  顿时,我们坐不住了,我们屁股下像扎有一万根针!骆驼站起来,说:老万,怎么了?你说清楚。

  老万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摞稿子,那是我们的“脑汁”。他用手托着,随手拨拉了一下,又“啪”一下摔在了桌面上,“啊——呸”,他竟朝上边吐了一口唾沫!尔后说:专家说了,不能用,一个字都不能用!都他妈是擦屁股纸,下脚料!……我请你们到北京来,像爷爷一样供着你们。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我们都怔住了。我们让他给骂傻了,我们像孙子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廖最先慌了神,求告说:老万,别生气,老万。我,我们也是苦哈哈的,脑壳都累残了,一天都没歇呀……是吧?

  朱说:老万,老万,你就行行好吧。

  可老万继续骂我们“杂鱼”。他说:杂鱼,一班儿杂鱼!一班儿狗操的杂碎!还自称是“笔杆子”,我看是混吃混喝的烂杆子!你们自己看,你们拿回去自己看。干咂咂的,一点色都没有……什么玩意儿?!

  我们脑子里乱哄哄的,我们已经没有了主意。我们都看着骆驼……骆驼说:老万,你翻脸不认人老万?!没有这样说话的!你说句痛快话,咋个办?

  老万说:——凉拌。

  骆驼说:咋个凉拌法儿?

  老万说:活儿太糙。拿回去,改!

  骆驼说:怎么个改法?

  老万扔过来一叠打印纸,说:专家的意见都在上边附着呢,重新来!先说,订金我已经付过了,一分钱我也不出了。愿改改,不愿改滚蛋!

  ……一片沉默。我们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看我们一脸霜,老万改了口,又说:……老师们,别嫌我说话糙。我也是没有办法,逼到了份儿上。我说过的话,决不改口,改好了,还是一本一万!……说完,他看了骆驼一眼。

  骆驼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吐出一个字:走!

  我们像是被缴了械的败兵。我们一口饭也没吃,一个个灰溜溜的,各自夹着自己的“脑汁”离开了杏林会馆。

  一路上,我们悻悻地走着。我们知道上当了。我们上了那“胡同串子”的当了。一个北京的“胡同串子”,竟然按旧社会地痞的路子,请我们吃“讲茶”!我们低估他了。我们心里翻江倒海,牙咬着一股一股的血气,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老万!同时,我们也暗暗地检视自己,觉得羞愧难当……脸呢?这是京城啊!

  回到地下旅馆,我们这些“杂鱼”已无颜相对,谁也不看谁,一个个溜回屋去……各自偷偷地看“专家”的意见去了。

  这一夜是最难熬的。我突然发现,这地下室的格子房,空间是那么狭小、逼仄,空气是那么污浊、憋闷,那久存的烟味简直令人窒息!我都快要憋死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在屋子里待了。我推开门,匆匆走出房间,像逃跑一样地上了台阶,一直到跑出了地下通道口,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走在北京的夜色里,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我只是在走,不停地走……我狼行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我看见卖餐点的小贩正在收摊;我看见在胡同口修自行车的汉子哼着小曲儿;我看见蹬板车的搬运工在狭窄的胡同里行走自如……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有一份自己的日子。可我的日子呢?我无路可走,我已经回不去了呀!我继续往前走,瞎走,走不通的时候就折回头,再走……后来,我一直走到了长安大街上,走过北京饭店,走过天安门,走过人民大会堂,我看见了一片灯火!

  等我走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微风中,我看见骆驼在地道口上孤零零地站着,风飘着他的一只袖子……看见我的时候,骆驼突然背过身去,我知道,他掉泪了。

  尔后,他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回了地下旅馆。在地下室的过道里,他回过头,对我说:你也要走么?没等我回答,他袖子一甩,又朝前走去。这时候,我才发现,廖和朱的房门都开着,只是人不见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廖的房间,只见地下扔着一片碎纸;墙上,用墨汁画着一个大乌龟,乌龟的背上写着两个字:老万!……骆驼说:廖亦先,朱克辉,都走了。不辞而别。

  这时候,住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湖北佬的名字,原来他叫廖亦先。廖亦先太聪明,当他发觉上当了的时候,就私下里串联了朱克辉,两人在屋子里嘀咕了很长时间。尔后,悄悄地收拾了东西,就不辞而别了。

  骆驼说:是我对不起弟兄们。你要想走,我不拦你。

  我说:你呢?

  骆驼说:我不走。我不能走。我必是拿到钱,我血拼到底了!

  我看着骆驼,这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骆驼看着我,说:你瓜要走,我送。我送你到车站。你要不走,从今往后,咱就是换血的弟兄了。

  我说:我不是不想走。我是……无路可走。

  骆驼说:那好。来,上我屋……说着,我跟着进了他住的房间。这时,我发现,骆驼一直在等我呢。他的桌上已摆好了酒菜:一包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一瓶二锅头。骆驼用牙把瓶盖咬开,把酒倒在两只茶杯里,推给我一杯,说:先暖暖身子。

  酒很辣,一气辣到了喉咙系里……我哈了口气,说:真辣呀。

  骆驼说:辣气好。兄弟,我给你赔个罪呢,都是哥哥的错……

  我说:狗日的老万,真不是东西。

  骆驼说:染一个,咱哥俩儿敞开了喝,碰碰心!

  我说:好,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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