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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会场上,朱书记想上来劝解,说:“老黑,老黑,别激动,你别激动,有啥话咱慢慢说……”

  只听老黑头嘴里呜呜啦啦地说:“不样(唱)?卖了报(票)为啥不样(唱)?!这不是押(砸)牌子么?!……”说着,就又扬起手打大梅……

  大梅仍直直地在那儿站着,嘴里说:“朱书记,你别管,你们都别管。他是个病人,让他打我几下出出气吧。”

  黑头扬起手,一巴掌又一巴掌,他一连打了十下……最后一下由于用力过猛,他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梅又赶忙扶住他……

  黑头又一下把她推开,指着她骂道:“你说,你狗日的是个夏(啥)?”

  大梅说:“我错了,师哥,是我错了。”

  黑头仍不依不饶地问:“你是个夏(啥)?!”

  大梅说:“戏。我是戏。”

  黑头呜咽着说:“唱艺(戏)的,报报、报(票)都卖出去了,你不唱?你是个啥东西?!怪不道人家说你是骗、骗子!……”

  面对黑头,全团人都默默地,肃然起敬……

  事后,在剧院台阶上,导演苏小艺拉住他,连声解释说:“老黑,我给你说,这事不怪大梅。这事怪我。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嘛……这个,这个,主要是想培养年轻人,让年轻人多一些演出机会,再一个,大梅身体也不好,腿还肿着,所以,是我不让大梅上场的……”

  然而,老黑却顿着拐杖、气呼呼的喝道(吐字不清,说的半清不楚):“我不管你这这那那,挂了牌,卖了票,就得上场!爬、爬爬、爬也得给我爬到台上,死死死也得给我死到台上!……”

  苏小艺忙说:“那是,那是。咱重演一场,咱向观众道歉……”

  谁知,就在当天晚上,黑头找人写了一张字,而后,黑头就独自一人拄着拐,站在了剧院外边的台阶上,他胸前的身上挂着一张大纸,纸上写着:

  “越调剧团申凤梅郑重向观众道歉!”

  立时,台阶前围了很多人看……

  片刻,听到消息的大梅匆匆走来了。她一步步走上前去,扶住老黑,而后,站在了他的身边……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一个个感叹说:“啧啧,看看,到底是大演员,就是有气魄!”

  有人竟然说:“我问了,那不怨人家大梅。是团里领导坏,压制人家硬不让人家上场!”

  过了一会儿,导演苏小艺匆匆赶来,说:“大梅,行了,该上场了……”

  大梅应了一声,这时,她突然发现老黑的身子有点抖得厉害,忙靠近他问:“哥,你没事吧?”

  老黑摇摇头,摆摆手,示意她上场……

  苏小艺也上前扶住黑头,对大梅说:“你去吧,这里有我呢……”

  大梅匆匆赶回剧场时,又回头嘱咐说:“他兜里有药!”

  不料,待大梅一走,老黑便出溜到地上去了……

  苏小艺急叫:“老黑,老黑!……”

  可老黑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是个十分凄惨的夜晚。

  大梅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家,家已经不是家了,没有了那个人,家还能是家么?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悲凉、孤寂的气氛……

  内室的正墙上,挂着蒙有黑纱的遗像,那就是她的老黑;桌上的那盏长明灯,成了她的伴夜人!

  还有那条皮鞭,皮鞭仍在床头边的墙上挂着,可人呢?她的人呢?!大梅已经哭不出泪了,可她的心仍在哭,哭那个把她打成“戏”的人……那条皮鞭黑着一条影子,那影子在黑暗中竟显现出了一份温热。她默默地把那条皮鞭从墙上取下来,贴在脸上,心里说:“哥,你再打我一回吧,打吧,我的哥!”大梅就这样,躺躺,坐坐,再躺。躺的时候,她就想,托个梦吧,老黑你就不能给我托个梦么?

  半夜时分,大梅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老黑的遗像……

  屋子里很空,很静;大梅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而后又慢慢地走回到内室……站在老黑的遗像前,大梅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来,说:“哥,给我点支烟。”

  没有人回答,那人没有回答,那是个硬性人哪!大梅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眼里有了泪,可她仍说:“哥,给咱点支烟呗。”

  最后,大梅自己在长明灯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慢慢地出溜到了桌前的地上,她就那么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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