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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袁世海沉吟了片刻,说:“马先生说,京剧和越调是两个不同的剧种,拜师,就不必了……”

  大梅一下子怔住了。片刻,她很失望地说:“是……是先生看不上我?还是……?”

  袁世海赶忙说:“不,不。马先生他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吧,大梅,我看你心这么诚,我就再去游说游说。你等我的信儿!”

  听了袁先生的这番话,大梅心里非常难过。她是诚心诚意想拜师的,可人家不收她,她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算了?大梅还是不甘心,当晚,她把这件难堪的事给导演苏小艺讲了,苏小艺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字:“闯!”大梅一怔,说:“闯?怎么闯啊?”苏小艺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到他家去!”大梅怔怔地说:“行么?”苏小艺说:“管他行不行,闯!”

  于是,第二天,苏小艺领着大梅,就直接到马连良家去了。晨光里,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苏小艺陪着大梅带着四色礼品来到了马连良家门前,而后,他们两人就恭身在门外站着。

  这时,大梅低声说:“先生要执意不见我们呢?”

  苏小艺连声说:“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大梅说:“那好,要是先生不见,我就在这儿一直站着!”

  太阳慢慢地爬上了树梢,他们仍在门外站着……

  十点钟的时候,袁世海匆匆走来,他一见大梅在马连良的门外立着,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袁世海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再去游说游说。这个老古板!”

  大梅感动地说:“让先生为我受累了!”

  袁世海摆了摆手,大步走上前去……

  太阳慢慢地移到了头顶,可马家仍没有动静。一直等到了将近午时,门终于开了……

  这时,马连良的夫人陈惠琏满脸带笑地迎了出来,说:“进来吧,快进来。”

  两人进了客厅后,只见马连良先生正与袁世海躬手告别,袁世海给大梅递了个眼色,说:“你们谈吧。”说着,站起就走。

  待送走了袁世海,大梅赶忙上前,深示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马老师,师娘,我大梅给二老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师娘赶忙拉住了她,说:“快起来,新社会,不兴这一套了。”

  继尔,马连良先生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缓缓地说:“大梅,你的《收姜维》唱得不错。你唱一段,再让我听听。”

  于是,大梅就站在客厅里唱起来……

  马连良坐在那里,闭上两眼,凝神静气地认真倾听……

  当大梅把“四千岁……”这个唱段唱完时,马连良两眼并没有睁开,只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再来一遍。”

  大梅又唱……

  等大梅唱完后,马先生竟说:“再来一遍。”

  大梅就再唱……

  正在这时,有一个保姆从外边走进来,小声报告说:“马先生,上海的客人到了……”

  马连良仍在闭着眼睛倾听,只随口说:“让到饭厅。”

  保姆一愣,扭身走了。

  片刻,待大梅唱完后……马连良久久没有睁眼,像是仍沉浸在唱腔里。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睁开眼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收你么?”;

  大梅怔怔地望马连良,终于她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马连良的脸严肃起来,他说:“你的功底的确不错。可有一样……”说着,马连良默默地摇了摇头,很直接地说:“你犯了一个大忌讳,串角!”

  大梅愣愣地望着先生……

  马连良严肃地说:“京剧最忌串角。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能唱,是什么好事。恰恰相反!不客气地说,地方戏,马虎就马虎在串角上!你以为你什么都能演,什么都去演,生角、旦角都去串,串亲串去,什么都演不好!”

  大梅一下子傻了!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马连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马连良看了大梅一眼,突然说:“一一你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来!”

  大梅迟疑一下,默默地走出去了。

  屋子里,马连良仍在那里端坐着。片刻,他略一怔,即刻起身,说:“哦,失礼了。”说着,这才匆忙赶往饭厅接待上海的客人去了……

  这天夜里,大梅独自一人在昏黄的路灯下走来走去,她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串角”这两个字一直坯一样在她的心头上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怎么办呢?

  夜已很深了,心里乱麻麻的大梅走回房间,一下把黑头从床上拉起来,说:“老黑,我的哥,要是两样让你选一样,你要戏还是要人?”

  黑头睡眼惺忪,却不假思索地说:“要戏。”

  大梅说:“人呢?”

  黑头说:“人就是戏,戏就是人!”说完,倒头又躺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梅再次来到了马连良家。她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待先生起床后,她才上前敲了门,来到客厅后,大梅恭恭敬敬地站在马先生的跟前,小声叫道:“先生,我想过了。”

  马连良坐在椅子上,很严肃地对站在他面前的大梅说:“你想好了么?”

  大梅说:“想好了。”

  马先生说:“那好,我问你,为了艺术,你能豁出来么?”

  大梅坚定地说:“我能。”

  马连良说:“好。我再问你,你看过梅先生的戏么?”

  大梅说:“看过两场。”

  马先生说:“那么,在你眼里,舞台上的梅先生是男还是女?”

  大梅说:“在舞台上,梅先生实在是把女人演活了,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女人……”

  马先生说:“这就对了。艺术就是艺术。艺术是需要献身的。你的唱功和做功都是不错的,基础也很扎实。但是,你要想把诸葛亮这个人物真正演活,就必须先把自己变成男人,至少在舞台上是个男人,彻头彻尾的男人!要做到这一点,你比我要困难得多,我本来就是男人,而你则是女人演男人,演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这就太难为你了。你能做到么?!”

  大梅脑海里“炸”了一下,久久之后,她说:“……我能。”

  马连良说:“你要想好?从今以后,我要你专攻生角,只要一踏上舞台,我要你只有一个念头:我是个男人。你能做到么?”

  大梅坚定地说:“我能!”

  马连良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最后再问你一遍,从今以后,我要你学会养气,养男人的儒雅气,大儒!大度!大雅!这的确是太难为你了,你……能做到么?!”

  大梅咬了咬牙,再一次坚定地说:“我能!”

  马连良终于点了点头,说:“那好,你这个徒弟我收了!”

  大梅听了这话,一时满脸都是泪水!

  当天夜里,戏散场后,大梅趴在房间里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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