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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这时,大梅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床前,她把水盆往黑头的腿跟前一放,轻声说:“洗吧。”

  不料,黑头却“咚”的一声,犟犟地、硬硬地把两只大脚跺在了地上,反而踩了两脚土……

  大梅蹲下身去,伸手去搬他的脚,可他硬是踩在地上不动……大梅说:“你看你……”

  黑头气呼呼地说:“……你是大名人,本事大,让派出所抓我呀!把我捆走!”

  大梅就蹲在他的跟前,说:“你看你,跟小孩儿样。”接着,她又柔声说:“戏唱砸了,你就是不埋怨,我心里就够难受了……可谁让咱没文化哪。戏词儿都是老辈艺人口传的,咱又不识几个字,过去都是这样唱的。这城里看戏的都是些文化人,咱一张嘴净错字,人家咋不笑话哪?朱书记不是说了,咱也得学文化,我明儿就参加扫盲班……”

  黑头仍沉着脸一声不吭。

  大梅看他不吭,接着说:“往后,你那脾气也真得改改了。新学员来了,你又是教武功的,对新学员,可再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了……”说着,大梅用力搬起黑头的脚,终于放进了水盆里,水花溅了大梅一脸!

  经过这么一番闹腾,大梅真的就参加了“扫盲”班。从没上过一天学的大梅初上“扫盲班”时什么都不会,只好从学拼音开始。那时候,她每天晚上给黑头做完饭,就急急忙忙地跑去“扫盲”。“扫盲班”占用的是一个小学的教室,教师在讲台上教拼音,她就在下边跟着学,她心里说:真跟念经似的!

  老师用一根竹竿点着黑板上写的拼音字母念道:“玻——波——摸——否。”

  大梅与一些参加扫盲的学生就跟着念:“玻、波、摸、否……”

  这时,教师用教鞭往下一指,说:“你,说你哪,发音不对。注意口形,是玻,不是剥。看我的口形!跟我念:玻,玻……”

  大梅站起来,在众人注目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念:“玻——玻——玻……”

  大梅觉得自己脑子太笨,在回家的路上,也是一边走一边背:“得——特——呐——了。”

  回到家里,做饭时,她也是一边做饭一边背诵:“Z——C——S。”

  黑头常站在一旁笑话她,说她成天叽里咕噜的,跟放屁一样。有一天,他突然发怒了,说:“谁吃屎?你还喝尿哩!”

  大梅一愣,吞声笑了。说:“谁说你吃屎了?我念的拼音!往下是J——Q——X——R……”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她终于摸索着会查字典了!那一天,她是多么高兴啊,高兴地差一点蹦起来。那天中午,当她把饭端上去的时候,大梅有点激动地对黑头说:“我会查字典了!”

  黑头说:“啥?”

  大梅说:“字典。我买了本字典。”

  不料,黑头却“哼”了一声,说:“啥字典?戏才是你的字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在五十年代中后期,剧团一步步地走上了正规,成了国营单位了,对业务抓得很紧。那时候,每天早上,作为武功教练的黑头早早地就把那些年轻学员带出来,到河边上去练功。黑头是一个十分严厉的人,一脸的铁色,平时又不爱多说话,学员们都有点害怕他。

  有一天,一个学员练功(扎马步)时不认真,嘻嘻哈哈地逗乐子,一会儿点这个一下,一会又戳那个一下……

  黑头立时就火了,他飞一样地冲上去,扬起大巴掌就要打!可当他的手高高举起来时……却突然又慢慢、慢慢地放下了,嘴里喝道:“胡闹!”

  那个小伙吓得脸都白了,再也不敢了。

  黑头把学员们集合起来,说:“你们知道戏是啥?对于演员来说,戏,就是命!!日社会学戏,一是打,二是偷。现在,哼,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要再不好好学,情等着喝‘转磨水’了!”

  女学员玲玲说:“报告老师,啥是‘转磨水’?”

  黑头瞪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玲玲问:“是不是驴?是驴吧?”

  众人轰地笑了。

  黑头厉声骂道:“笑啥笑?要是不想学你滚?!”

  这一声,把玲玲吓得哭起来了。

  收功时,学员们走后,黑头把一些练功用的器具一一收起来,重新摆好……而后,他见一个姑娘的衣服忘在了一棵树上,就蹲在那儿等着。

  片刻,玲玲慌忙跑来了,她定眼一看,见老师竟然还蹲在那里给她看衣服,一时怯怯地站住了……

  此时,他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说:“拿去吧。”

  第二天早上,当学员们揉着眼跑出来时,只见黑头一个人独自在练功的地方直直地站着!在他身后不远处,大梅正在晨风中吊嗓……

  学员们一下子被镇住了,脸上也有了肃穆之气,他们赶忙跑过去,一个个站好队……

  这次,黑头一句话不说,一个剪步跑起来,一连打了十个车轮大空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黑头看玲玲扎的动作不对时,又是冲过去没头没脸地训斥道:“你是咋搞的?连个马车轱辘都打不好?!重来!”

  玲玲觉得她在众学员面前丢了脸,眼里的泪便下来了。

  黑头喝道:“哭什么?你还有脸哭?我看你那脸皮比那城墙还厚!去,做去!”

  玲玲眼含热泪又做了一遍……

  黑头却说:“这就行了?再来,连做五十个!”

  最后,玲玲竟站在那儿哭起来了。

  黑头说:“哭吧。好好哭。今天你哭死这儿也得给我做!要是解放前,哼,我打飞你!”

  听他这么一说,玲玲哭得更厉害了,一直哭到了下课。

  这天中午,在剧团大院里,大梅叫住了玲玲。大梅说:“玲,我听说,你李老师又熊你了?”

  玲玲不语。

  大梅说:“你不甩了他。他这个人,越是喜欢谁,越对谁要求严格。他对你严,是看你有出息。你别怕。”

  玲玲说:“我一见他,就害怕。一怕就出错,老出错。我,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大梅说:“这样吧,晚上你到我家里去。吃了饭,我让他给你梳个头,他可会梳头了。”

  玲玲吃惊地说:“真的?”

  那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背影。

  傍晚时分,买官得意洋洋地押着一个人向排练厅走去。他押着那个背影,一个扛着铺盖卷的背影往前走。那个背影显得孱弱、萎缩,那弯着的脊背像大虾似的。买官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呵斥道:“老实。老实点!”

  两人来到排练厅门口,买官突然说:“站住!”

  那人就老老实实地站住了。

  买官喝道:“转过身来。”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子,露出了一张苍白的、戴着近视镜的脸;尤其是他脖子里围着的那条文文气气的、系法很独特的大围巾,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买官一时心血来潮,突然伸出手来,在门口比了一个高度:“进去吧。退着走!”

  那人像虾一样躬身向前,眯着眼贴上去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买官比的高度,而后,他把腰弯成九十度,一步步退着进了排练厅……

  进了排练厅后,买官仍不依不饶地说:“站好,站好!”

  那人又重新躬身立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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