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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不好”

  “哥,你是人吗?!”

  小妹,当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头还枕在那陌生女人的手臂上。那手臂传导着另一股香气,令人恐惧的香气。他知道这女人也是不爱他的,她爱的是一种高贵,施与的高贵,奴役和改造的高贵。她常常很自然他说:“我给你……我给你……”在她心目中,我第一性的,你是第二性的,是施与和被施与的关系,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起点就没有互爱,也就没有互知。人对奴役的需要是永久性的,她的“爱”也就是永久性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任何逃离的企图都是徒然的。它会使你背上沉重的“精神债务”,活一天就背一天。因此,他只能是个可鄙的意淫者!

  小妹,卑劣的虚伪的我是多么羡慕你呀!羡慕你敢恨敢爱敢生敢死敢夺敢弃,那是多么野气多么酣畅的人生:可冷静的虚伪的我,又不得不谴责你!你太残酷了,你奔向有罪的大路,给社会给家庭带来了多少灾难哪!

  而我只有呓语。

  也只能呓语。

  11

  小妹,你最后一次被捆回村子的时候,招致了全村人的围观。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在炎热的夏天里,我的小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小拖拉机上,在一片“嗵嗵嗵”的轰鸣声中被载回村子。

  全村人都出来看你了,满街都是子弹一般的目光。那簇动的人头就像当年看夜戏一样,拥流着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天光一下于变得燥热难耐了,火镜就在人们头上悬着,灼热的气浪随着小拖的轰鸣滚滚而来,烤化了整个村庄。

  你被捆着。捆着的你身子挺得很直,头高高地昂着,脸上冻着坚冰一般的高做。猎猎的火一样的红裙在绳索的捆绑下紧裹着冰雕一般的身躯,把冰与火的极端的两极呈现在这个古老而又窄小的村街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是冰与火的瞬间的美丽,此刻,天静静,地也静静,那情形就像是世界的未日到了!沉寂中仿佛响彻着一声来自天庭的呐喊,叫人觉得那古老瓦屋的兽头时刻都会滚落下来,在地上碎成一片残砾!

  沉默,捆绑着的沉默。当这捆绑着的沉默缓缓驶过村街的时候,天仿佛阴下来了,那坚冰一般的高做射杀着阳光的炽热,给七月的乡村带来了肃杀的寒气,而那火焰般的红衣裙却又时时的烧灸烤着人们的心。火样的冰,冰样的火,使村人们承受着这来自两极的痛苦。

  这痛苦来自蔑视,昂首挺胸宣告了你对乡村的蔑视。你虽然被捆着,却像凯旋的胜利者一样高做。你的蔑视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里带着怜悯。你怜悯所有的乡人,一代一代在这块窄小的天地里繁衍生息的乡人。他们大多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人的委琐,使你有了足够的蔑视他们的理由。你是带着闯荡过世界经历过人生的目光去看待他们的,于是你的蔑观你的怜悯就显得更加刻薄。在你眼里,他们是一群可怜的埋在黄土里的人,没有颜色的人。也仅仅是因为你被捆回来了,他们才有了一次看热闹的机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也叫活人吗?所以,纵然被捆着,你也在乡人面前表示了足够的优越。

  我的没有耻辱没有羞愧没有眼泪的小妹,你就是这样回到村里去的。你让村人们看到了他们一生都没看到过的场面。他们一个个像傻了一般望着“嗵嗵”响的小拖从眼前驶过,肃然地在你面前缓缓后退……

  小妹,你给村人的刺激大重了。他们觉得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他们眼里,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叫他们无法承受。他们的愤懑是无法诉说的,就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大石磙,正好砸在他们心上!老人们两眼空空地仰望苍天,试图想抓住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听说,六奶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

  小妹,这时的你已完全变了。你已不再是乡下人了。你的蜕变是迅猛的。衣着的变化仅仅是你脱胎换骨的第一步,而那冷漠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才是根本性的变化。你已经没有了乡下人的“怯”,骨子里的“怯”。而更重要的则是你对乡村的厌恶。你的厌恶耸动在眉宇之间。诉说了你的无法抑制的排斥心理。你的厌恶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因为村街的狭小,一张张脸相的茫然无知,也不仅仅因为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而是对区域性生活本身的厌恶,对长年累月的居住的厌恶。夏日里那满眼的绿色没有引起你的一点好感,连村街里的空气你都是厌恶的……

  进了家门,解开了那捆绑着的绳索之后,你仍然没有说一句活。虽然屋里院里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可你眼里却看不到一个人,你眼里只有对熟悉的厌恶。

  屋子里很闷。爹彻底萎了。他在地上死蹲着,失败写在脸上。娘也蹲着,那神情就像在受刑。只有你是但然的,是一种恶的坦然,随你处治的但然。好久好久之后,本家的六奶奶站了起来,她曾是待你最亲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地走到你跟前,眼里淌着泪,扑通一声,竟当众给你跪下了!

  娘也默默地跪下了……

  爹浑身抖着,长叹一声,忽腾腾也跪到了你的面前……

  七十六岁的六奶奶跪在你面前说:“梅妞,我做主了。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有中意的人领回来,想咋过咋过,你说句话吧?”

  爹颤着声音说:“梅妞,只要你不跑,啥、啥都依你了……”

  娘哭着说:“梅妞,你说句话……”

  小妹,世界颠倒了吗?他们打过你,骂过你,撕过你,吊过你……乡村里所有能用的土刑法都用了。可老人们现在给你下跪了。他们一个个跪在你的面前,求你说句话,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河水倒流也不过如此!哪怕是为了安慰老人,你也该张张嘴呀!

  可你没有说,小妹,你没有说。你仍旧冷冰冰地坐着,像死了一般坐着。是的,他们打过你,可你的残酷更甚干一生都生活于乡间的老人。你最终还是惩罚了他们。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多么可怕的沉默呀!终于,六奶奶站起来了,爹娘也跟着站起来了,全部默默的。到了这份上,话已说尽,再没什么可说了。乡村对你已仁至义尽。六奶奶缓缓地转过脸去,顿了一下拐杖说:

  “把兜肚儿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的红兜肚儿……”

  小妹,你就是在这种时候脱下“红兜肚儿”的,那棉布做的能避邪的“红兜肚儿”。这大概是乡村对你的最后的唯一的束缚了。作为一个彻底背叛的女人,作为一个最不知羞耻的女人,你在一片惊呼中当众脱去了“红兜肚儿”……

  这时,娘扑上去了,她像狼一样地嚎叫着扑了上去。最软弱最疼爱你的母亲扑在你身上嚎叫着咬下了一块肉,一丝丝带血的肉!

  小妹,娘咬的是你的肉吗?她吞噬的是自己的心哪!老人绝望了。她把自己的心咬碎吃了。她生了你养了你,却无法改变你。她是多么悔恨哪!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小妹,在一个偏远的有着铁桶一般的观念的乡村里,老人们已经尽到了最大限度的妥协和容忍,他们把所有能给予你的自由都给了你。你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可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月。只要不离开这块土地,他们都依了……
  小妹,你还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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