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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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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在三叔把你接出来之后,他明明知道回到乡村等待你的将是什么,可他竟然没有留你住几天,没有给予你片刻的安慰。近在咫尺啊!不能说他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没有勇气。他的确感到屈辱,但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理由是怕那个陌生女人看不起他和他的小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这件丑事。他每日里在这陌生女人面前塑造自己的形象,以假的高贵来冒充真的卑微,生怕露出半点乡下人的“怯”。他自己绝不承认这一点,而这一点恰恰是他的致命处。当他高喊自己是“乡下人”时,内心深处怕的正是这些。他默默地吞噬着小妹的耻辱,在人前却不敢有半点展露。他对自己说:不让小妹来,是怕小妹受人歧视,怕小妹不能忍受那陌生的城市嫂嫂的高做目光。以这样的借口,让三叔把为他的前程付出多年辛劳的小妹送回乡下,他已经没有了半点做人的勇气。于是,他自责。为自责而自责。那个陌生女人曾多次追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喃喃地说:“没有。”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流泪。 小妹,我后来才知道你回村后在房梁上被吊了一夜!父亲的暴怒自不必说,整个家族的人都涌上去打你……血脉的牵连使他们自认为也承担了耻辱,于是便加倍地在你的肉体上找回来(奴役是人的本性,本性的宣泄是人的最大快乐)。纵然是嫡亲父母,也是不愿承担耻辱的,父亲打断了三根皮带!母亲恨得用头撞你!而被高挂在房梁上的你,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爹把他多年的压抑转嫁到你的身上,把他在村支书、乡干部面前的卑微变形地倾泄到你的身上。毒打使他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泄,得到了他意识中从不具备的阳壮的辉煌。同时他也就显得更加委琐,更加可怜。他没有脸了,没有脸就无法在人前走动。他找到了自己又丢失了自己,那痛苦更甚你十倍!他声撕力竭地高喊:“你为什么不死?你咋不去死!”这话是对你吼,也是对他自己吼的。 你曾经想到过死。死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活下去却很艰难。你的肉体在房梁上挂了一夜,你的灵魂也在房梁上挂了一夜。当人们拷打你的肉体的时候,你却在拷问你的灵魂。你重温了省城车站的孤寂,重温了那碗热面条的滋味,重温了那个小旅馆的夜,重温了你出卖贞操的全过程……继而你看到了那被剥光之后的浸染了血污的灵魂。你觉得你已经是个罪人了,再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你。一碗水泼在地上,已无法挽回。活着是耻辱,背着耻辱活;死了更耻辱,钉在耻辱中死。你的牙咬在你的灵魂上,每一痕都是血,每一痕都是罪…… 你在毒打中展览了自己的灵魂。那有罪的灵魂像旗帜一样飘荡在房梁之上,那是耻辱的旗帜,背叛的旗帜。展览使你“再生”,展览宣告了你的彻底“解放”。经过了这一晚的灵魂展览之后,你跨出了人生最艰难也是最轻松的一步,从有罪到无罪的一步。为别人活,你是有罪的。为自己活,你是无罪的。世界观的转换使你宣告了你的无罪。从此,任何说教对你都是无用的,你将在骂声中独行。 你“匪”了。四乡的人都知道你“匪”了。(也许人人都具有“匪”的基因,却不具备“匪”的勇气。)既然“匪”了,既然已给家族历史上抹了很重的一笔,你就要“匪”个样子给人们看看。 小妹,你是这样想的吗? 8 小妹,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在人生的悬崖上行走,踩着毁灭的边缘行走,可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小妹,我虽然不能阻止你,但是,请听我说: 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名叫吴方洲的老人。他今年已活了五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七天了。他的一生就是“代价”的最好注解。 吴方洲当年是省直机关有名的“神童”。他十六岁参加工作,曾在中央高级党校受过训(还是为数不多的一期学员)。那时,他才华出众,思路敏捷,是机关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写的论文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得到了暴风雨般掌声;他的倾慕者可以排成一条长龙般的丽色大队。应该说,他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那本是一条五彩缤纷的路。据说,他当年的同学如今有部长、省长的,还有当大作家大理论家的。而老吴却从一九五七年就进了监狱,过了近三十年的劳改犯生活(他是因为一篇文章出事的。他一条道走到黑,固执地坚持了一个现在看来很一般的论点。他曾勇敢地振臂高呼“要为真理而斗争!”)。就因为他的固执,他的“才华”从一九五七年就中断了,此后再没有“横溢”过。那时候,他像鳖一样地蹲在监狱的牢房里,没有笔没有纸没有书报杂志,甚至没有任何一片带字迹的东西。纵是“神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他数过衬衣上的虱子,一共三百二十八个。一百二十二个母的,二百一十六个公的。曾有过“偶数”与“奇数”的类似“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可惜没有写出关于虱子生态的论文;他说他在砖缝里寻找过烟蒂儿,一连找了四个小时,就突如其来地萌生了关于“概率”的奇妙意念,可惜他无法记述;他说他曾在牢房里闻到过女性的气味,又像猎犬一样在牢房里追寻这气味,于是寻到了一根头发。可他不能准确地测量这根头发的“直径”,也就不能从头发“直径”上研究男女性别的差异。他说他本可以写出关于从头发上破案的水平很高的论著,可惜他徒有思维而没有著作问世……他曾有过许多极其丰富的奇妙遐想,而这难得的想象力一一都在饥饿困顿中泯灭了。 他说,三十年来,他曾无数次地跪下来给人磕头,请求革命的人们宽怒他,邮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革命的人们不宽恕他。他太傲了,太狂了。他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假如没有这非人的三十年,他也许会成为大科学家大思想家,也许会当省长部长,这很有可能。 尔后是平反。老吴回来了,“神童”不见了。平反昭雪后的老吴上了不到两年班,在这两年里“神童”却成了机关里人人嘲笑的对象。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连走路都被警察罚款五角!老吴成了一个废人。 现在,拄着拐杖走路的老吴,总是像祥林嫂似的反反复复地絮叨着一句话: “那时候我真傻……” 小妹,这就是代价,执着追求的代价。老吴为此失去了最宝贵的三十年。他得到了真理,却丧失了时间。 更为可怕的是,真理是相对的,时间是绝对的。他得到的是局部的相对的发展中的真理,失去的却是完整的永劫不复的时间。对“神童”来说,时间就是创造,时间就是财富,时间就是走向伟大的桥梁;可对老吴来说,真理却是极平常的大实话,是三十年后人人都明白都不屑一顾的“破铜烂铁”,是语言外衣上的几颗过时了的纽扣。那时的“神童”挺身而出,为真理而呼唤;现在的者吴却拄着拐杖,摇着苍苍白发,逢人就讲: “那时候我真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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