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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妹,人都有失迷的时候。

  你的失迷表现在行动上,渴望也表现在行动上。我不知道这种“盲目”能不能在行动中得到修正,可你还是走出去了。走,也许就是一种修正。

  而你哥哥的失迷却停留在思维之中,停留在想象里。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你曾经过分地相信了你的哥哥。你觉得有知识的人都应该是聪明的,用“羊血”换来的知识应该是包容一切的,起码对人生会有更深一层的了解。可你错了,我的小妹,知识是无限的,生活的含量也是无限的,而人拥有的知识却是有限的。当有限的知识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常常会成为一种锁链,成为一种包袱。从某种意义上说,前人的经验是后人的锁链,前人的智慧是后人的包袱。药方大多就无法治病,选择大多就无法行动。因此,披枷戴锁的前行比无知更容易受困。无知是一种盲目,盲目行动也许还有撞对的可能,修正的可能。少得可怜的“有知”却从一开始就被捆住了手脚,那锁链一条一条的,使你无所适从。于是,有知的失迷就显得更加可悲。

  小妹,说这些你很难理解。我不知道说没说过“马口铁”的笑话?“马口铁”就是他们的悲哀之处。

  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叫孙志铭的中年人。他是很有学问的,他的学问像他的头发一样茂密。他的见解也是很高深的,高深得就像生活本身。不用说他舌头上拴了许多新名词,抛出去就是知识的炸弹:至于他戴的眼镜,自然是既可以对生活做透视般的显微又可以进行宏观的放大照射。只可惜那眼镜断了一条腿儿,是用铁丝拧着的。他上班来老是提着一个破兜,那“破兜”严然就是他的学问。他每天提着“学问”来了,又提着“学问”去了,走得很潇洒。可近些日子他突然变得失常了。上班总是急急忙忙的,高举着那个破兜逢人就问:“有马口铁吗?”进了办公室他仍不放下那个破兜,然后径直举着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串,推开门还是那句话:“各位,有马口铁吗?”弄得人莫名其妙。后来,有人见他在马路上也慌慌地拦住人问:

  “有马口铁吗?”

  开初,大家都以为他做生意呢。看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至少挣个十万八万也说不定。于是,整个机关大院议论纷纷,到处传他做生意的事。先是领导找他谈话,说机关干部按规定是不能做生意为,既然做了,看能不能给机关里提成一部分钱,好给大家办点福利;跟着税务局上门了,来向他征收“个人所得税”;工商局也来查他的营业执照,说他的“皮包公司”是非法的……结果,查来查去,他什么生意也没做。他根本不是个做生意的人。当然是一分钱也没挣……

  孙志铭的失迷在于金钱的诱惑。他是在社会骤变中失迷的。当金钱大潮席卷全国的时候,作为一个知识的库存者,他的失迷是体现在思维之中的。思维的紊乱带来了精神的紊乱,他找不到自己了。那渴望金钱渴望物质生活丰裕的信号久久封存在他脑海里,可他在骤变中却脱不去“大褂”,“大褂”在他眼里是极神圣的,没有了神圣他就是普通人了。他自然是不愿做普通人的。于是那物质的诱惑由量的积累产生了“量”的飞跃,这种飞跃是变形的,荒诞的。是由思维信号到思维信号的转换,是由思维信号到思维信号的爆炸,是意念上的走火入魔。于是便产生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马口铁症状”。

  应该说,这是传统的教育方法结出的果实。程序化的教育制度培育了一大批知识的库存者。他们对生活的评判是残酷苛刻的。他们的牢骚把他们自己淹没了。他们宁肯永远以精神受难者自居,却死也不愿脱去“长衫”。你的哥哥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客观地说,你哥哥和孙志铭没有什么差别。他仅仅是没有喊出“马口铁”这句话,可他心里也在喊着什么,喊着他不可能办到也没有勇气办到的一句活。“马口铁”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一个象征的句式。它透出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望,面对诱惑的渴望。正如看到街面上高挂着的花花绿绿的衣裙,就会马上想到女人乳房的那种渴望。这种“马口铁症状”对他们来说永远是一种精神的折磨。“有马口铁吗?——这种由社会骤变而产生的呼唤是多么的微弱和矫情!

  小妹,被人们嘲笑的“马口铁症状”毕竟是一种精神渴望的展示,虽然是变形的。可你哥哥连这种“展示”都不曾有过。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眼里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默默地流淌。流泪也是一种发泄。他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发泄。那个陌生女人就睡在她身边,却一次也没有发现流着眼泪的他。他不让她发现。眼睛是心灵的洗洁剂,他清洗他的心灵,偷偷地清洗。然后用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切进心的深处,解剖那无法医治的灵魂。他发现他根本不爱那个陌生的女人,从来也没有爱过她。这种所谓的“自由恋爱”的结合完全是一种利用,是一种攫取。它是以生存条件、物质享乐为基础的。人海茫茫,孤舟独行,他需要的是一个“岸”。于是,生活中的爱就变成了一种“做爱”,变成了只有爱的形式没有爱的内容的爱。爱成了一个框架,只有框架的爱必然产生背叛。爱的形式越牢固心的距离就越远。他悄俏地与那“阳光”交流。你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关于“阳光”的故事,就不可能有第二个故事。他一边保持“阳光”,一边过虚伪的家庭生活。他走不出这框架,却一次又一次地在意念上偷越“国境”做精神上的放飞。“放飞”使他同时“占有”两个女人,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占有本身是对“阳光”的亵读。他不愿亵渎“阳光”不愿亵渎那久存心底的美好一片,而实质上更彻底地亵渎了“阳光”……

  对自己进一步的解剖,使他发现他从没爱过任何人,他为他可怜的父母做了什么?他为他出逃的小妹妹做了些什么?他为那给了他一切的陌生女人做了些什么?他又为那朝思暮想的“阳光”做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解剖从来都是有始无终的。他在黑夜里用眼泪情洗自己的心灵,冲刷心灵上的污垢。可到了天亮之后,他会洗去脸上的泪痕,重又戴上“永久牌”的微笑面具。在吃早饭时他会向那个陌生女人微笑,在上班的路上他会向碰到的每一个熟人微笑,在办公室里他会向他的上级微笑……于是,这种从黑夜开始到黎明结束,从眼泪开始到微笑结束的解剖则变成了徒然的无效劳动,有限制的无效劳动。冲刷后的污垢重又流回到心灵之中,完成了从肮脏到肮脏的解剖式。他从中得到的仅仅是一个过程,灵魂剖解的过程。

  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他渴望得到又害怕丧失。他厌恶自己又同情自己。他为自己设制了一个怪圈,选择的怪圈。他很清楚每一种选择都有错误,于是也就没有了选择。他的优柔寡断正是他灵魂自私的体现。就连解剖自己的时候,他也是为自己的,为自己灵魂的安宁。他只爱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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