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上一页    下一页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她偎在他的身边,很“认真”地表示了高贵者的关切。

  那陌生女人的冷漠是天然的,她甚至不知道乡村里没有电话。她看信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那也是天然的。对她来说,死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荒诞。优越的人不会想到死,假如想到了,那也是优越太久的“做作”。也许,她把你的来信看成了做作。这是一种没有生命体验的极浅薄的直率。她讨人喜欢的是这种天然的直率,让人恨的也是这种天然的直率。她不明白你哥哥为什么会生在草木灰上,更不明白你哥哥为什么直到二十二岁才在县城里的很脏很臭的澡塘里第一次洗热水澡,这些对她来说都像是“天方夜谭”式的滑稽。她与你哥哥结合的最大理由是“不明白”,她说爱就是“不明白”。对她来说,圈子里的贵人她太熟悉了,而你哥哥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很直率他说:爱就是探索。爱就是奴役和改造。她毫不隐讳地表示了她对苦难世界的新鲜感,爱在她是一种偷食者的“玩味”和“品尝”,正像吃惯了肉类的人见了红薯面窝窝一样。自视高贵的人才有直率的权力,卑微的乡下人是没有这种权利的。乡下人只有虚伪的权利。在“直率”面前“虚伪”永远吃败仗,因直率”占有心理上的优势。

  小妹,在“回不回”的问题上,那个陌生女人并不起主要作用,你的哥哥还不会被一句话拴住。可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债务啊!一生一世都还不清的感情债务。他来到人世上,欠了父母多少?在上大学的时候,欠了你多少?混进省城,占据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方格”,欠了那陌生女人和她的亲属多少?在机关里工作,在人世上行走,欠同事们、朋友们的又是多少呢?……数不清的债务,让他拿什么去还呢,无法偿还哪,无法偿还!假如他是百万富翁,他可以用金钱去赎这些人情债,可他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呢?纵是有钱,这种情义上的债务又怎能用金钱去赎呢,赎得了吗?恩重如山,他是这样微小,实在是难以承受……

  你的哥哥有一千条回去的理由,也有一千条不能回去的理由。当理由与理由作战的时候,他成了一个阴险的旁观者。每当一个理由打败另一个理由的时候,他便给另一个理由补充“弹药”,让双方达到力量的均衡,再次投入战斗。他把两个“我”的较量变成了身不由己的“玩味”,像操纵木偶戏一样的“玩味”。这种“玩味”渗透着被城市同化后的冷漠,渗透着与那陌生女人交媾后产生的心理裂这时候感情已经不存在了,“符号”起着极重要的作用。“符号”把理由纳入序的行列,进入“一二三四……”的轨道,然后分析整理。这种精神分裂式的“归纳”是很疲惫的,疲惫到麻木的时候,就忘记了“回不回”的决定。结果是吸了十二支烟之后,他仍在椅子上坐着……

  也许,是那钢筋水泥的冰冷磨去了他淳朴的乡情,冻结了来自同一血脉的热血。城市的楼房把他悬在了半空之中,让他脱离了养育他的大地。而每日里撑着笑脸的行走,又使他的心理感应钝到了极致。在笼子一样的楼房里,他每时每刻都期望着逃离、回归,期望着暴炸。但他从未爆炸过,他是一颗不会爆炸的“臭弹”!

  他剩下的只有忏悔,为忏悔而忏悔,连忏悔也成了他寻求慰藉的方式。一个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又怎能去拯救别人呢?他是有罪的。他徒有罪的虚名,却没有恶的果实,因为你没有死。他曾经十分急切十分残酷地等待着你的噩耗,等待着报丧的讯息。他甚至看到了在乡村里飘荡的“引魂幡”,看到了撤在乡间土路上的“冥钱”,听到了送葬唢呐的热烈吹奏。他看见他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手执“哀杖”为他的小妹为他自己哭泣……那时候,他就成了一个罪人。他只有成为罪人的时候才能解脱。他渴望成为罪人,他不惜用妹妹的死来证明他是罪人,他是多么卑鄙呀!

  可是,你走了。你用你的勇敢再次证明了他的软弱。

  小妹,呸他吧。他希望你能面对面地一连呸他十二口唾沫!他回不去了。他虽然可以重新行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可他的心已在那钢筋水泥铸就的笼子一般的方格里冰封。

  5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被抓之后,爹用赶羊鞭抽了你。

  那是个徜徉着和暖春风的春日,爹在亲戚的帮助下把你捆在院里的苦楝树上,用赶羊鞭狠狠地抽你。

  爹说:“只要不给皮肉做主,你就跑吧!”

  娘说:“朝死处打,看她还跑不跑了们”

  你的“皮肉”在带哨儿的鞭影下出现了一道道环状的饰物,那饰物欢快地在你的“皮肉”上跳动、隆起,一条条一痕痕逐渐形成了一副维护精神的甲胄。你默默地哭了,泪水点点洒在地上,种在心里的却是叛逆。赶羊鞭的抽打,使你在姑娘特有的羞辱、难堪中得到了解放。你原本是低着头的,是羞于见人的,是那舞动的呼啸着的鞭影使你慢慢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你才第一次正视了自己。你看到了自己那躁动不安的灵魂,听到了皮鞭下来自灵魂的欢呼。一刹那间,你的羞耻感荡然无存。你不怕了,再也不怕了。剩下的只是纯肉体的惩罚。没有羞耻感是对惩罚的蔑视,是对惩罚本身的惩罚。发狠的鞭打使你的叛逆抗体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当憨罚还没家的时候,你就知道,你还会跑的。

  爹很多年没打过人了。正是你的出逃给爹带来了宣泄的机会,带来了他一生都不具备的主人意识。许多年来,爹总是圪蹴在歪脖榆树下捧着一只大碗过日月,他的身子窝着,心也窝着,一年一年地窝着,一直没有伸展的机会。除了苦作,他还有什么呢?他不会喝酒,也没有作恶的勇气,于是就没有宣泄的机会,可人需要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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