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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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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书印说:“文广,如今你是省报的记者了,老叔也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了。你这次回来看老叔,老叔心里很高兴。这么多年老叔没求过人,这次,老叔想求你办件事……” “说吧,老叔,只要我能办的。”杨文广心里一热,赶忙站起来了。 “文广,你坐你坐。”杨书印亲切地拍拍杨文广,说:“文广,老叔要你在报上多发几篇文章,好好地宣传宣传如意。要是能在《人民日报》上也发些文章,那就更好。多宣传宣传他吧,报纸影响大,报上一登,注意他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都看着他,这娃子兴许还能走上正道……” 杨文广一下子怔住了,心里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多年的记者生涯,使他似乎猜出了杨书印的心迹。报纸上每宣传一个人,都招来很多麻烦。且不说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马上会加到这个人身上,上上下下都会来吃他捧他拉他骗他……而各种各样的反面意见也就跟着来了,他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问题、毛病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紧接着马上就会有人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到处告状。更可怕的是,这些专业户、个体承包户真正能站住脚的干净的没有几个,多多少少都是有些问题的。那么,宣传来宣传去,最后不是被吃垮就是进监狱。全省以至于全国,不知有多少赫赫有名的个体承包户被“宣传”到牢房里去了……杨文广不敢往下想了。老叔对他的“恩德”也使他不能往别处胡想。老叔话说得这么恳切,又是这样爱才,是决不会用这种手段坑人的。老叔在乡下住着,也许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老叔都是善意的。老叔尽心尽力地把他拉巴出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得应承下来…… 杨文广想了想说:“老叔,我写。可有一条,我得实事求是地写。不然……” 杨书印点点头说:“那是,得照实写。不过,这娃子确实是个干家子,还是多鼓励鼓励吧。多写长处,多写长处……” 杨文广说:“好,我组织几篇文章。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听说杨如意跟我们那里的副总编关系不一般……” 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我总算对得起这娃子啦,对起他啦!” 杨文广笑着说:“等如意出了名,得让他好好请请老叔哩!” 杨书印淡淡地说:“对如意,老叔尽尽心就是了,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叫写的。用不着多说。” “好,我不说。”…… 当天夜里,村长杨书印又带病去看望了瞎眼的四婶。他给四婶带去了两匣风干的点心,一进屋就抓着四婶的手说:“老婶子,书印对不住你。书印没照顾好那俩侄子,书印有罪呀!” 四婶手捧着那两匣点心,眼里只有流泪的分儿了。她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紧接着就想下跪:“书印,书印,说啥你也得救救那俩侄子呀……” 杨书印把瞎眼的四婶搀起来,说:“老嫂子,自己村里娃子,我不会不管的。你慢慢说,慢慢说。” 四婶就又哭起来了:“书印哪,这可叫我咋活啊?一个瞎老婆子,一点路也没有哇……” 杨书印说:“别哭,事既然出来了,哭也没用。你听我说,你怕不怕?” 四婶用脏兮兮的衣裳擦了擦眼上的泪,说:“我一个瞎老婆子还有啥怕哩。” 杨书印轻声说:“老嫂子,你只要不怕,这事就好办了。我托人一边活动着,你进城去找杨如意……” “他叔,我连门都没出过呀。” 杨书印说:“我找人把你领去。别怕,一个瞎眼人谁都会可怜的。你到那儿坐门口哭了。谁问你,你就给他说说杨如意那些恶事。把他奸污妇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了,哭着说着,人围得越多越好……” “这法儿中?” “中。” “能把恁那俩娃子救出来?” “你去吧,不出三天,可怜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那狗儿杨如意就坐不住了,他怕丢人,非给你说好话儿,到那时候,你就说林娃河娃的事。他是原告,原告一撤诉,事就好办了……” “你是说……讹他?” “讹他。” “他叔……” “这就看你了,老嫂子。他不狠么?他不狠你俩娃子会抓起来么?” 四婶摸索着硬朗朗地站起来了,她说:“我去,我去,我跟他拼上这条老命!” 杨书印又叮咛说:“老嫂子,你可别叫他一哄就回来了。你得硬下一条心,别怕他们吓你。你是瞎眼人,谁也不敢咋你。咱乡下人,为了娃子的事,也不能讲脸面了……” 四婶感激地说:“他叔,要不是你,谁还能给咱拿个主意哩。娃们要能回来,下辈子也不能忘了你。” 这时,杨书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叹口气说:“老嫂子,这是二十块钱,你拿着路上用。按说,咱当干部哩,不能出这种主意。可本村本姓的娃子,出了事我也不能不管哪。” 四婶眨巴眨巴瞎眼,说:“他叔,你放心,我不会胡说的。自己孩子的事儿,自己还不清楚么……” 该做的都做了。一个靠智慧生存的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也可以说达到了人生艺术的高峰。对此,杨书印是满意的。他不容许一个年轻的娃子把他看透,更不能容忍那娃像宣布罪状似的把他的好好孬孬全说出来。人被看透了,也就完了。他要治治这娃子。他是老了,但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这娃子把他攥在手心里任意摆弄!扁担杨是他杨书印的天下…… 然而,当杨书印满意地离开瞎眼四婶家时,在黑暗中(瞎眼人是不点灯的),他瞅见瞎老婆那乱蓬蓬的头发上白光闪闪爬满了虮子,继尔他感觉到了那白光中虱子的蠕动,闻到了酸味,臭味和泪水的气味;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叫声;看到了瞎老婆那肮脏的满身污垢的破袄和黑得像狗爪子一样的粗筋暴凸的老手;看到了床上铺的烂席片和破烂不堪的家什,同时也看到了瞎眼人脸上那无法表达的感激之情。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突然亮了一下,在那极快的一瞬间,他问自己:这是干什么?这样做合适么?何苦去骗一个瞎眼人呢?她这一辈子够凄凉了,你是村长,对这一切你该负有责任的……已经走出屋门的杨书印突然转过身来,想说一点什么,可这一点亮光很快熄灭了。他看见那瞎眼人倚在门口,流着泪说:“他叔,叫你操心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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