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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回来看看?”

  “回来看看。”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很苦。

  河娃也笑了笑。天冷,河娃的脸冻得发青,说话时牙关很紧。

  “老冷哇。”

  “老冷。”

  河娃缩着膀走去了。杨如意也掂着皮箱往家里走。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只勒死了的狼狗,狼狗还在花墙上趴着,很瘆人地伸着长舌头……他盯着死狗看了很久,脸上的肌肉一条一条地抽搐着,眼里的亮光也一闪一闪的,眉头皱成了死结。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地走上楼去。

  罗锅来顺的心依旧在半空中吊着,他又惴惴不安地跟过来问:“给了吧?”

  杨如意背着脸,“咝咝”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

  “给!”

  这天晚上,楼屋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了那浪浪的唱,整个楼院里寂静无声。爷儿俩一个在楼上坐着,一个在楼下蹲着,都默默的。罗锅来顺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了,不住地摇着头说:“这都是命呀,命。唉,认了吧,认了吧……”杨如意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小火珠一亮一亮的,映着他那张铁青的脸。

  过了会儿,罗锅来顺又颠儿颠儿地走上楼去,不放心地问:“如意,要是再有人‘下帖’呢?”

  “给。”杨如意默默地说。

  “……再、再有呢?”

  “给。”

  “唉、那得多少哇!……”

  “要多少给多少。”

  “穷了就不要了。”

  “穷了就不要了。”

  罗锅来顺像陀螺似地转着身子,心神不定地说:

  “该去了吧?”

  杨如意看了看表说:“不该呢。”

  “半夜……?”

  “半夜。”

  “娃,你得小心哪,小心。钱放那儿就回来吧。”

  杨如意点点头:“你放心吧。”

  “别回头。听老辈人说,回头要挖眼的。”

  “我不回头。你放心睡去吧。”

  该说的都说了,罗锅来顺还是放不下心。他一时站站,一时又蹲蹲,就那么不停地颠来颠去……

  半夜时分,那扇铝合金大门“忽拉”一声开了,杨如意掂着那只皮箱从楼院里走出来,临出门时,罗锅来顺又反复交待说:“千万别回头哇!”

  夜很黑,村街里静静的。杨如意提着皮箱孤零零地朝村外走去。

  田野里空寂寂的,暗夜像网一样地张在他的面前。周围也像是有鬼火在闪,这儿,那儿,似乎都有些动静。他大步从麦地里斜插过去,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那声音很孤。这条路是他早年多次走过的,他很熟悉。那自然是一次次挨揍的记录,娃子们常在野地里揍他。他记得很清楚,就在前边不远的田埂上,他被娃子们捆过“老婆看瓜”……

  杨如意在那条田埂上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暗夜里,他那双眼睛贼亮贼亮的,呼吸极粗。在快要接近苇地的时候,他换了一下手,好像那皮箱很重。

  苇地里黑黢黢的,大片大片的苇丛在冷风中摇曳着,不时地发出“忽拉、忽拉”的响声。不知名的虫儿也“吱吱”、“咝咝”、“叽叽”地叫着。突然就有什么“哧溜”一下窜进苇丛里去了;接着又是“扑咚”一声,窜出灰灰黑黑的一条……

  杨如意在苇地前站住了。他放下皮箱,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高声说:

  “‘下帖’的朋友,我把钱带来了。”

  苇地里仍是“忽忽拉拉”地响着,却没有人走出来。

  杨如意又往前走了几步,把皮箱扔在身边的苇丛里,再一次高声叫道:

  “‘下帖’的朋友,我把钱带来了。”

  苇丛里有些动静了,那“忽拉忽拉”的声音大了些。忽然就有了“呜呜”的嚎声,像鬼哭一样地叫着,十分瘆人!

  这天夜里,一村人都没睡着觉,家家户户的灯都是亮着的。人们像是等待着什么,那神情竟然十分激动。

  这晚,大碗婶的大脚片子都跑酸了。她脱脱脱一会儿串进这家,脱脱脱一会儿又进那家,来来回回地给人们传递消息:

  “去了,去了。狗儿提着钱去了!”

  “一万块呀!啧啧,一万块……”

  谁也料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两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强人”被公安局的民警押回村来了。

  一村人都觉得上当了,上那狗儿的当了。狗儿杨如意瞒得好紧哪!他谁都瞒下了,连村长都不知道。他装着去送钱的样子,却私下里报告了公安局,让公安局的人事先准备好,他才掂着皮箱回来的……一时,村人们都似乎觉得亏了什么,心里愤愤的。

  接下去人们就更吃惊了,那竟是本村的林娃河娃两兄弟呀!

  两兄弟脸上涂得黑鸦鸦的,手上带着明锃锃的手铐,被民警们推推搡搡地朝村里走来。开初谁也没有认出来,两兄弟脸上都涂着厚厚的一层锅灰,看上去鬼一样的。可走着走着人们就认出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哎,那不是林娃河娃么?”这话一说,人们“轰”地围上来了。细细一看,就是这弟兄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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