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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那乡下娃子也是孤军奋战的。虽然他西装革履,衣兜里揣着烫金的名片,可他不会忘记他是乡下人,永远不会。他每天撑着一张脸在城里与人周旋,有多少人想挤垮他,有多少人想暗算他,又有多少人想吃掉他呀!他几乎对谁也不相信,他不敢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他知道他只要被人抓住一点东西,他就完了。没有谁会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他们想要的仅仅是他挣下的钱。他也只有用钱用智慧去跟有权的人交换点什么。那一条条路都是用钱铺出来的。当然,有时候钱撒出去连个响声也听不到,可他也认了,他还不能与所有的人为敌,他的力量还不够。一个白手起家的农民的儿子,要想稳稳地在城里站住脚,他必须疏通所有的渠道。那做起来是很难的,真的假的实的虚的,他都得会一点。送礼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送什么样的礼,怎样送礼,那都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雪花在寂静的夜空里飘舞着,带哨儿的寒风不时地从村外的田野里灌过来。狗们不再叫了。双方都以沉默相对,那沉默里似乎埋藏着更大的仇恨。群狗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绿色的火苗儿像游魂似的在雪夜里闪烁。

  狼狗在群狗的逼视下后退了。可它后退一点,群狗便逼近一点。它狂叫的时候,群狗就伏地不动,仍然是“呜呜…地逼视着它。狼狗暴躁地往前扑时,群狗往后勾勾头,看那领头的黑狗。黑狗高昂着头,一动也不动,它们重又勾回头来,也一动不动。狼狗急得直转圈,却还是后退了,后退……

  这仿佛是一场耐力和韧性的战斗。家狗的耐性逼得狼狗像发疯似的一声声嚎叫。可面对头并头、身挨身的群狗,它似乎有点怯了,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去。群狗又是一点点地逼进、逼进……倏尔,村外的田野里再次传来了狗们的厮咬声和惨叫声……

  ……那乡下娃子胜了。他终于在城里站住脚了。他有很多的钱,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他内心里还是很孤独。他不知道挣了钱之后还应该干点什么,他更不知道他缺什么,只是心里很空。他没有真正的朋友,一个也没有。他知道那些所谓的朋友顷刻间就会变成敌人的,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了,他不相信女人是真心跟他好,连对他最好的惠惠他也防着。他认为女人跟他都是要图一点什么的,都是。惠惠在他面前哭过,哭着向他表白心迹,说她是喜爱他的,说将来有一天他穷到拄棍要饭她也不会变心的。可他仍然认为惠惠的眼泪是假的。连眼泪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呢?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孤寂,孤寂得让人害怕,仿佛四周全是陷阱,稍不留心就会掉进去。他常常半夜里突然醒来,睁大眼望着四周,身上的汗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紧跟着心里就会生出莫名的恐怖。那仓库主任太贪婪了。他给他弄了彩电、冰箱,他还不知足。骨子里却想把他赶走,把打天下的人赶走,试图把涂料厂接过来。笑话!他治了他,他治那仓库主任是很容易的。人哪,人哪,太残酷了!事干成了,都想吃一嘴,吃就吃吧,也不能连锅端哪?!这就是心换心的好朋友么?有时候他简直变成了一只狼,孤独的狼,时刻提防着任何人偷袭。没有钱的时候,他烦;有钱的时候,他心里更烦。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把家乡的人也得罪了。他并不想得罪他们,可他把他们得罪了。他贴了“招工广告”,满心满意地想给村里人办点好事儿,可竟然没有一个人去那“广告”跟前看一看。村长倒是想打他的鬼主意,但他是不会听他摆布的,不会。他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狗儿了……

  杨如意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默默地望着厮咬的狗群……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了很久。只有吸烟的时候,火苗儿才映出他那张暗绿色的脸,那脸上的神情是阴郁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只浑身是血的狼狗跑回来了。它无力地卧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杨如意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摸了摸浑身是伤的狼狗,一滴泪无声地落在了狼狗的头上……

  七十一

  有人说,假如你夜里走进那座楼房,开始你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楼上楼下都是红红绿绿的。继尔,一阵阴风过后,你会觉得头皮发麻,眼前的一切都变了。你发现你站在坟墓里,一座很大的坟墓。白骨累累,阴风阵阵,周围全是一片一片的坟墓……

  七十二

  老狗黑子死了。

  它死在村东头的麦地里,死后头还是朝着村口,两只狗眼睁得很大。麦地里一片蹄子印,到处都是厮咬搏斗的痕迹,一大块麦苗被狗们践踏得不像样子。然而,狗们还是一群一群地在麦地里卧着,赶都赶不走。娃子们一个个高高兴兴地跑到地里去看,大远就高喊着:“狗恋蛋了,夜黑晌狗恋蛋了!……”

  这不是“狗恋蛋”,“狗恋蛋”是生儿育女的事情(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骚情的狗们结伙成群的在庄稼地里咬架,胜者就屁股对屁股干那些繁衍子孙的大事)。可娃子们这次看到的是一群狗悲凄地围着一条死狗。狗眼里没有那种骚情的喜悦,而是一只只勾着头卧在死狗的跟前,身上带着血污污的伤痕,那神情是很悲壮的。跑到跟前的娃子看清楚了,那死狗是瘸爷家的黑子,是村里最老的一条狗……

  终于有人把瘸爷叫来了。瘸爷拄着拐杖站在黑子面前,默默地望着这只跟了他半辈子的老狗。天是阴着的,大地上一片银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里被咬死了。老人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苍老的眼里扑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泪。

  乱了,一切都乱了。连狗都不安分了。黑子一向是很听话的,它通人性,从不偷咬人。多少年来,这只狗一直伴着他,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叫一声,它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它是老人的伴呀!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黑子跟着他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总是老人吃什么,就让它也吃什么。在过去的年月里,老人整年不吃一顿肉,黑子更是连根骨头也没啃过。可它还是忠实地跟着老人。冬夜里天冷,它整夜偎在老人的身边,听老人默默地跟它说话。老人不管说什么它都听着,一双狗眼也总是默默地望着老人,仿佛它什么都知道,很理解老人的心。黑子对扁担杨村是有功的。没分地之前,它整日整夜地跟着老人给队里看庄稼。它在庄稼地里走路很小心,从没糟蹋过庄稼,它没偷咬过庄户人家的鸡子,就是饿的时候它也不咬,它知道庄稼人喂活一只鸡是很难的。它还跟咬死鸡子的黄鼠狼斗过,与偷吃粮食的老鼠斗过……它为扁担杨村的农家人生下了一窝一窝的狗崽儿,狗崽儿一满月就被人抱去了。开初的时候,它咬过,叫得很凶,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很安详地卧在那儿看着人们把它生下的狗崽一只一只地抱走。仿佛很乐意给人们做这些事情。它几乎是被人同化了,长时期的喂养已使它失去了狗的野性。那双狗眼看人的时候是很温和的,顽皮的孩子打它一下,或是把它抱起来撂翻,它是决不会咬的。仿佛它知道那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它似乎又很清楚它的职责。夜里,只要有一点动静它就“汪汪”地叫起来,引来一村狗咬,好叫人们提防着些。后来它老了,连独自去田野里跑一跑的兴趣都没有了,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老人,一日日陪着老人熬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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