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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轰!”像是什么东西炸了一样,人群像树林一般地竖起来了。那“嗡嗡”声骤然而起,骤然而落,一个个都像傻子似的站着,继而是一片喧闹声!有人连声骂道:“日他妈!”不过,人还是慢慢地散了,走得很无力,不时地还回头看看站在碾盘上的杨书印,似乎觉得这里边总是有些缘由的。只有年轻人一路骂去,一个个都气愤愤的……

  杨书印还在大碾盘上站着。这骂声一下子使他清醒过来了。稍一清醒他便极其懊悔: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呀?!他脑海里倏尔亮起了一道黑色的闪电,他明白了。他这失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丧失权力,丧失威望。他心里有鬼,是这“鬼”在捉弄他。他一下子丧失理智了!他是想来试试,试试人们还听不听他的。就为这,他莫名其妙地来到大树下敲了钟。他昏了头啦。蠢哪,多蠢哪!他耍弄了众人,也耍弄了自己。你,五十多岁的人了,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你把人召集起来了,却又什么也不说,你是疯了么?!哪怕稍稍讲点什么,随便编出点什么都行啊,你总可以把这荒唐事圆泛了。可会已散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此刻,后悔万分的杨书印只想打自己的脸!你多年来兢兢业业,谨谨慎慎,一点一点地靠智慧树立起来的威望就这么丧失么?……

  村干部们还没有走,一个个都在树下站着,默默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等他说话。这是一次无声的反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必须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不然他就再也无法弥补过错了。杨书印用手捧着头,苦笑了一下,勉强镇定下来,用干哑的声音说:

  “县公安局马局长来查一个人,一家一家查怕引起怀疑,就想了这叫人作难的办法,唉,那人……还在呢。”

  干部们仍然望着他,脸上似乎有些释然,却还是疑惑不定,于是还是没人吭声。

  杨书印又说:“人家没给咱说情况,也不叫问,不叫传……”

  有人忍不住问:“是不是查杨如意的事?”

  杨书印不动声色地说:“回吧,都回吧。以后就明白了。回去给大家解释一下……”

  六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九间屋子全是十元票(会么)绘成的。你一走进这间房子就被铺天盖地的十元票映得眼花缭乱。你看看是真的,摸摸也是真的。不用说,你想把这些钱全揭下来,可你揭不下来,手抠烂也揭不下来……当你走出这间屋子时你就会发现,你所看到的人都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六十八

  林娃河娃两兄弟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二拐子。

  二拐子突然不见了。二拐子把他们俩的血汗钱净光光的赢去之后就不见了。

  那天夜里,弟兄俩又是一直输,一直输……输到半夜的时候,二拐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说:“我得去尿一泡。”跟他打下手的年轻人也跟着说:“今儿个喝水多了,我也得去尿一泡。”说话时,输昏了头的林娃并没在意。河娃倒是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两人,生怕他们又玩啥鬼点子。只见二拐子从从容容地脱了大衣,把大衣随随便便地扔在椅子上,就走出去了。跟他打下手的小伙也脱了大衣,脱大衣时还摸了摸兜里的钱,好像怕两人把钱掏去似的,把大衣裹成一团,放在那儿,慢悠悠地走出去了。河娃看两人都脱了大衣,也就放心了。他知道二拐子赢的钱是塞在大衣兜里,他赢一把就随便往大衣兜里一塞,他看得很清楚。

  然而,二拐子撒一泡尿却用了很长时间。开始两兄弟还趁他们出去的工夫偷偷地商量对策,渐渐就觉得不对头了,急忙跑出去看,人已经不见了。二拐子和那狗杂种都不见了!

  两人慌神儿了,赶忙又跑回来掏大衣兜,一掏心里更凉,那大衣兜是烂的、空的,里边什么也没有。二拐子表面上是把钱装大衣兜里了,实际上里边是透着的,整儿子精到家了!他用烂了的大衣兜作幌子,却把钱塞到里边的衣服里了……

  林娃河娃两兄弟扔了几千块血汗钱换了两件破大衣!

  满头是汗的河娃说:“别慌,别慌。鳖儿跑不了!”于是又把金寡妇叫来问。这地方是金寡妇的家,想她一定知道二拐子躲在什么地方。可金寡妇一听这话,却沉着脸说:“恁也别来找我。二拐子在这儿住过不假,他住一天,给一天的钱。我从来没问过他的来路,也不打听他的事,话说回来,他这人贼精,也不让打听。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个准儿。谁知道他是哪庙的神呢?来了钱一甩,大爷一个,走了茶就凉了……”

  到了这时候,两人才想起跑出去撵,可村里村外都寻遍了,哪还有人影呢?!

  四千多块呀!娘的棺材钱,亲戚家的借款,还有那年年苦熬的心血,完了,全完了。

  林娃抱住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河娃却像傻了一样呆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美好的梦想,凑钱办小造纸厂的梦想,像气泡一样地碎了。河娃曾专门跑到人家办的小造纸厂里问过,办这种小型的造纸厂不花多少钱的。仅仅买一个大锅炉,再买一部切纸机就够了。原料是从大印刷厂收来的废纸边,稍一加工,就成了乡下人用的“卫生纸”。这种“卫生纸”造价便宜,在乡下销路很好。总起来只花一万多块就办成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了空的,假的,毫无意义的妄想。就像是草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难道是谁逼他们了么?他们完全可以慢慢来,慢慢地把日子过下去。种好庄稼就可以吃饱肚子了,然后像往常那样小打小闹地收些鸡子去卖。虽然收益不大,天长日久或许会娶上一两房媳妇,这不就够了么。可是冥冥之中分明有什么在逼他们,他们是逼急了才这样干的。每当他们从村街里走过,就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烧着了,烧得人发慌发急。日子呢,又似乎特别地难熬,叫人忍不住想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他们是受不住了,着实是受不住了。

  林娃是愚钝些,可愚钝的人一旦心头烧起来是很难熄灭的。他一坐在牌桌上就两眼发直,只知道就那么赌下去,一直不停地赌下去,仿佛输赢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旦到了输光输净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垮下来了。眼前一团漆黑,没有路了,他觉得一点路也没有了。

  河娃是精明些,人也是不笨的。然而他的小精明一下子就落到人家的大算计里了。他不明白二拐子是怎么赢的,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越不明白的时候他就越想弄明白,于是他越陷越深,一直到输光输净的时候他还是不甘心的。可他忘了他最初是想赢钱办造纸厂的……

  这晚,两人回到家里,林娃闷闷地说:

  “没啥屁活头儿了?”

  河娃也说:“没啥屁活头了!”

  “死了吧。”

  “死了吧。”

  林娃说着从腰里拔出刀来扔在桌上,河娃也把刀扔在桌上,两人都看着那磨得明晃晃的尖刀。那刀原是准备对付二拐子的,生怕他玩玄虚,可他还是玩了玄虚……

  林娃说:“你扎我一刀,扎死去屁!”

  河娃也说:“你先扎我,扎死去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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