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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来来还是不开门。屋里的火渐渐熄了,烟味也渐渐淡了。这时,人们闻见屋里有一股很腥的尿臊味。来来三天没出门,只怕屙尿都在屋里了……

  来来,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来来,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这不是自己作贱自己么!

  村里人已经轮番叫过门了,无论谁叫门他都不开。来来简直成了个木头人,不管门外的人怎样说他、劝他、骂他、求他……他都一声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儿仿佛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当儿,有人把老族长瘸爷叫来了。瘸爷用拐杖咚咚地砸门:“来来,鳖儿,你给我开门!”

  可屋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瘸爷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身对众人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一个人问问他,他兴许会开门。”

  众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里出了这样的邪事,各人心里都十分沉重。钱哪,来来烧的是钱哪!

  瘸爷走到窗口处,贴窗望着坐在地上的来来,轻声说:“来来,开开门,给爷开开门吧。”

  来来身子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也去吧。”

  瘸爷说:“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给爷说说吧。爷老了,是过来人了,爷兴许能给你拿个主意。”

  来来漠然地坐着,又不吭声了。

  瘸爷在窗口处站了很久很久,终也没有问出一句话来。无奈,瘸爷也只好去了。临走时,他隔着窗户说:

  “来来,想开些吧。凡事都得想开些。我还会来看你的。”

  来来像是没听见似的,来就来,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时候,瘸爷又来了。他知道来来分家之后,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给来来端了一碗热饭。瘸爷端着这碗饭趴在窗口叫道:

  “来来,开门吧,爷给你送饭来了,快趁热吃……”

  屋子里黑洞洞的。来来仍是那么坐着,像鬼影儿似的坐着。瘸爷听见来来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老人侧耳细听,久久,老人终于听明白了。来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他说:

  “我去过了……”

  瘸爷立时像遭了雷击似的,险些把饭碗扔了!他浑身哆嗦着勉强站稳身子,嘴里喃喃道:

  “毁了!毁了……”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一个人的灵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当来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时间,来来一下子就脱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个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儿。头发乱得像老鸹窝一样,上边沾了许多黑灰。脸上更是黑一块、灰一块,被烟火熏得不像个人样。尤其叫人害怕的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已失尽了光气,看去就像被人踩瘪的死鱼泡儿。他就在门口的朝阳处蹲着,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缩,缩成了鳖样的一团。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里去了,他的心在无形的鞭影儿下抽搐着,躲闪着。

  那个白白胖胖的来来,那个在村街里悠悠地担着水桶哼小曲儿的来来,那个腼腆得一说话就脸红的来来,人们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门口的来来只剩下了一个污浊不堪、蓬头垢面、萎缩成一团的躯壳,他身上连一点阳气都没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满身鬼气的死活人!

  纵然是再残酷的刑法也不会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的标志。假如他心里难受,那倒也罢了,说明他还是一个人,还有灵魂在。痛苦的灵魂也是灵魂。一个人只要有魂,总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可他似乎已经没有灵魂了,那给人精气的灵魂仿佛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无怨无恨无苦无忧,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看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唤醒他了。

  女人们已经不再来看他了。他太脏了。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呕的形象,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他的裤裆里总是湿着,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叽叽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来来却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他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坐着。

  眼看着来来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哥嫂却不管不问,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嫂子是很厉害的女人,她不让管,当哥的老实人是不敢说什么的。乡下女人当闺女时都是好样儿的,可一做了媳妇就变了,一个个都变得很泼。中原地带,十家有九家都是女人当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没说话的地方了。

  那么,既然亲哥嫂都不管,村里还有谁肯管呢?

  ——瘸爷。只有瘸爷想挽救来来。他知道来来是中了邪了。来来是在那地方中的邪,那阳间跟阴间搭界的地方……

  瘸爷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气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盼着老天能睁开眼来……可到了还是挡不住邪气,邪气太旺了!

  瘸爷每天来陪来来坐坐。他没有别的办法,可话是开心锁,他只有用话去暖这娃子的心。他盼着能把这娃子唤回来,把娃子的魂儿唤回来,也许就有救了。

  瘸爷不嫌来来身上的怪味,瘸爷坐在来来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诉说往事:

  “孩子,你认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爷呀,小时候抱过你的瘸爷。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

  “孩子,你娘生你的时候太难太难了。她在床上折腾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搭上了,临死时才把你生出来。你娘从床上嚎叫着滚下来,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时流了多少血呀。一摊子草灰都泡湿了。你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猫儿样的。你娘就看了你一眼,临闭眼时看了看你。你娘嘱托你爹,要他把你好好养大,好好活人。娃呀,好好活人哪!

  “孩子,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那时你爹把你抱出来,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是吃百家的奶水长大的,孩子。那时的人厚哇,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家里多难,都会有人帮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点的时候,就整日在庄稼地里跑了。你捉蚂蚱,捉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后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书包上学了。你一蹦一蹦地跟娃子们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去……孩子,那时你放了学,就跟娃儿们一齐去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记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树么?那柿树上结的柿子红灯笼一样的,你爬了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你吃过百家的奶,吃过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活这么大,究竟是为了啥呢?

  “孩子,你禀气太弱,你见过啥了,你一定是见过啥了。可古往今来,邪不压正啊!你心里只要还有一股气,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挺住吧,孩子,无论见过啥你都要挺住。人是一股气呀!气在,人就在。气泄了,人就完了。孩子,给爷说句话吧。这么老半天,你不能给爷说句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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