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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四十八

  来来的天坍了。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只剩下了一片幻影,麦玲子的幻影。麦玲子的幻影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在游动着的冰冷的夜光中随处可见。他看见麦玲子站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去,光光的麦玲子在夜气中向他扑来,麦玲子对他说:“俺是你的。”于是他闻到了一股甜腻腻的女人的气味。他抱住了女人,多少年来他就想抱一抱女人。这女人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命他的一切,他为求女人一句话,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他一日一日地等着,他觉得麦玲子已是他的人了,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麦玲子就会跟他过的。有女人的日子是多么好哇!

  来来太胆小了,太缺乏勇气了。他心里一直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把麦玲子干了,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把麦玲子干了。来来心里藏着这么个恶狠狠的念头,这念头藏了很长时间了。他有很多机会,可每每和麦玲子单独在一起时,他心里就怦怦乱跳,他有点怕,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怕,只要一看见麦玲子心里就怵了,怵了连话也说不好了。有时他会一个人跑到地里,抓起老䦆乱刨一气,发发那股说不出来的邪火。表面上老实腼腆的来来,内心里却是野蛮蛮的。这一点是没人能看出来的,谁也不知道来来心里竟藏有这么多的原始人的兽性。来来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他有时候很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太卑鄙下流了。白天里他尽量把心里的一切都锁住,处处给人以憨厚温顺的印象。可是,越藏得紧他就越感到难受,欲望也就越加的强烈。白天还好受些,一到晚上那种原始的本能就像冲破堤坝的江水一样不可遏制。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听觉变得像狼一样的灵敏。他能从蛐蛐那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中分出公母来;能从村街里来往的脚步声中分出男女老幼来;能听见远远的颖河里公蛙和母蛙的叫声;连那种“丝丝”、“沙沙”、“叽叽,”的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他也能分辨出不同的涵义来。他那像野兽一样灵敏的耳朵,不但能从公牛母牛那缓慢的咀嚼中听出阳壮和阴柔的差别;而当虱子从他身上爬过的时候,他也能从那极其细微的蠕动中极快他扪住,“格蹦”一下,把虱子在床板上挤死,他也就分出雄雌来了。一个纯粹的人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来来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来来半人半兽,来来白天是人夜晚是兽。来来生活在人兽之间,就越加地感到痛苦。

  当来来焦渴难耐时,他常常冒出去拦路强奸的念头,是的,夜晚没人时他也到村路上转过,可看到亮光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勇气,他怕人喊。那样他就永远失去麦玲子了。来来是个只有卑劣的念头没有卑劣的行动的人,最痛苦时他也仅仅是去偷看麦玲子洗澡,看了他就“那个”了,“那个”之后使他更加感受到了人的痛苦,他怕人们看见他,“那个”。他的裤子湿得太厉害了,他怎么也控制不住“那个”。为了不再“那个”,他躲开了麦玲子,躲开了一切人,他去亲戚家给人帮忙去了……

  可是,麦玲子不见了。

  他知道麦玲子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麦玲子也说过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小时候就很胆大,常常爬到高高的大柿树上摘柿子吃。割草时,她还敢把一条大花蛇的头用铲子铲掉,然后掂住那条蛇满不在乎的甩来甩去。来来小时是最怕蛇的,她就让来来给她割草,割满满一篮子,再给她背回家去。天不怕地不怕的麦玲子,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来来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坏了!麦玲子一定是到那座楼房里去了。她突然就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来。她会去的,谁也拦不住她,就是来来在家也拦不住她。一个人总会怕点什么,也许麦玲子就怕看见那座楼。她去了,去了就不见了。

  那座惑人的楼会把麦玲子引到哪里去呢!

  三天前,麦玲子突然对来来说:

  “来来,你想不想去看看?”

  “去哪儿?”来来问。

  “你敢不敢去?”

  “去哪儿呀?”

  麦玲子笑笑,笑得很怪。往下,她就不说了。然后她扒拉着算盘子,扒拉着扒拉着就又冒出了一句:

  “我受不了了!”

  来来已受不了这么久了,来来还是忍着。来来不明白麦玲子怎么就受不了了。他觉得女人比男人好受多了。生成的女人都是享福的,而男人才是受罪的。来来想说,可来来没有说。这话麦玲子已说过多次了,说说也就说说,来来没当回事,可想不到她说去就去了。

  来来想不出麦玲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可他认定麦玲子是不会死的。她也许是跑出去了,她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可她还会回来的。她知道来来在家等着她呢,她不能没有来来,来来也不能没有她。

  来来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对自己说:麦玲子会回来的,麦玲子会回来的……可不知怎的,他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了。一个小小的让人失望的“芽儿”慢慢就从心里生出来了,他想拼命掐死这芽儿,不让它长出来,不让它生出失望的念头。一个让人担忧的“芽儿”还是长出来了。

  来来自小没爹没娘,是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长大的。哥嫂待他并不亲,只分给他一间房子住。在村子里,对他最好的还是麦玲子。麦玲子家改善生活的时候,总少不了给他端去一碗;衣服烂了,也总是麦玲子给他补的。平时,麦玲子虽对他厉害一些,说话像训小孩子一样,但他心里还是甜的。站在麦玲子身边,他总感觉到一种母性的温暖,大姐姐一样的柔情。虽然不时也会产生非分的念头,但他从不敢造次。他怵麦玲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些。人哪,人哪,怎么会有这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呢。

  麦玲子为什么不叫上他一块去呢?假如跟了麦玲子一块去,是坑是井他都会跟着跳的。来来太可怜了!一生中唯一对他最好的女人不见了。

  在来来眼里,麦玲子始终是圣洁的。他不相信麦玲子会做出什么丑事来。虽然他希望麦玲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脱得光些,巴不得她生出邪念来。可是,对别人他相信她决不会的……

  夜深了,“老杠”又摇摇地从后院走了出来。他喝了不少的酒,带了一身的酒气,走出来往地上一坐,像老猫一样的亮眼里淌着泪。他说:“来来,回去吧。”

  来来说:“杠叔,玲子会回来的。”

  “老杠”叹了口气,又说:“回去吧,来来。夜深了,回去吧……”

  来来站着没动,慌忙又咽了口唾沫,说:“玲子会回来的。”

  “老杠”摇摇头,说:“要是做了啥丑事来,就别回来……”

  来来身上忽地涌上一股热潮,他忙说:“不会,玲子不会……”

  “老杠”的头垂下去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找找她吧,杠叔,再出去找找……”来来又急急地说,说罢,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了。

  “老杠”抬起头,望着来来,说:“来来,我知道你喜欢玲子,我知道。要是玲子能回来,唉……你,你愿过来么?”

  “愿。”来来说,“杠叔,我愿。”

  “老杠”一直想娶个“倒插门儿”的女婿。来来是老实人,又是和麦玲子一块长大的……

  可麦玲子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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