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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娘在家的时候,独根就一个人坐在院里垒“大高楼”。楼房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也是金黄色的,独根也想盖一座金黄色的楼,用玉米棒子,“盖”楼。他干得非常认真,总是弄一头汗。可是,他的楼怎么也“盖”不好,垒着垒着就“忽拉”倒了,再垒再垒再垒……

  在小独根那幼小的心灵里只有这么一座楼。他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盖”楼,从来也没有玩腻的时候。扁担杨村的孩子到了独根这一代才有了楼的概念。这概念也许是模糊的,可那楼房已清晰地印在孩子的脑海里了。拴着的独根对土地、田野的印象是淡漠的,对楼房的印象却日益加深。楼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幻想和神秘,他按自己的想象给那楼房加了一道一道的门,永远走不完的门,每一道门里都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他多想去看看呢!

  可是,一到夜里,睡得好好的独根又会突然坐起来,说出那句让大人们害怕的话:

  “杨万仓回来了。”

  四十一

  每当那临着村街的铝合金大门开了的时候,路过的人就会看到楼下那八根水磨石廊柱。那廊柱是乳黄色的。看上去圆润光洁,坚硬挺拔。然而,当人们再路过的时候,便又觉得那廊柱像变了样似的,上粗下细,带弧儿的,一根根似倒立着的酒瓶……

  四十二

  立冬的时候,场里着火了。这场大火断断续续地烧了好些天,把扁担杨的人心烧得更乱了。

  这场火是在夜里烧起来的。立冬以来,天渐渐冷了,一擦黑儿人们就不出门了。这天夜里,开初人们只看到西天里有红红的一片,坐在屋里就看到了,可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当火轰轰烈烈地烧起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是麦秸垛着火了。各家人都惦挂着自己的垛,匆忙忙担了水桶赶到场里,可那烧起来的麦秸垛已救不下了,麦秸着火是没救的。好在这天夜里没有风,只烧了一家的垛,人们也就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了,烧着的偏偏是麦玲家的垛,麦玲子爹是披着棉袄穿裤衩子跑出来的,他一看烧了他家的垛,别人家的都好好的,立时跳脚大骂:

  “日他妈,得罪哪小舅了?把娃儿给恁扔井里了?把恁娘日死了?!……”

  麦玲子在一旁站着,忙拉住爹不让他骂。可犟脾气的“老杠”一窜一窜地骂得声更高了,谁也劝不住他。这时,场里站的人也都议论纷纷:是呀,好好的,麦秸垛给人点了,八成是得罪谁了吧?

  暗夜里,村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都绿绿地发亮,仿佛各自都揣着一点不愿让人知道的小想头,那小想头只能躲进屋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能偷偷说的……

  火渐渐地熄了……

  场里站的人也渐渐地散了。麦玲子强拉着爹往家走,可“老杠”走一路骂了一路,恨得直跺脚……

  第二天早上,人们忽然又听见大碗婶在村街里拍着屁股高声大骂!原来,后半夜的时候,她家的麦秸垛也被人偷偷地点着了。早上去看的时候,已成了一摊黑灰……

  往下,火越烧越大了。接连几天夜里,场里的麦秸一垛接一垛地腾上了天空!熊熊的火光把半个天都映红了,火焰卷起来的浓烟滚滚地飘进了扁担杨,飘进了一家一家的小院。整个扁担杨像炸了的蜂窝一样,一会儿跑出来了,一会儿又跑回去了;一会儿是这家的麦秸垛着火了,一会儿又是那家的麦秸垛着火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叫骂声!

  扁担杨村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都传染上了疑心病。在墙角处、背影里、门后头、床头上,到处都在嘀嘀咕咕地猜测议论。连走路都像贼似的,轻轻来,轻轻去。你偷偷地看看我家,我悄悄地瞅瞅你家,都仿佛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然而,谁也说不清火是怎样烧起来的。没有被烧的人家害怕自家的麦秸垛被烧,心里惶惶不安;被人烧了麦秸垛的人家更是恨得咬牙,旁敲侧击,逢人就骂。一个个眼都熬得红红的,那脑子不知转了多少圈了,各自都在绞尽脑汁想自己的仇人,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谁了……

  乡公安特派员来了。县公安局的马股长也带着人来了。可整整在村里、场上查了一天,也没查出个究竟来。不过,越查头绪越多,一下子就有了几百条线索!你说是我,我说是他,他说是……哎呀,几百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全都翻出来了:你头年药死了我一只鸡子;我在红薯地里扎了他的猪;他犁地时多犁了一沟儿,两家打起来了;谁跟谁又因为谁结下仇了……连马股长也给弄糊涂了,他不晓得乡下着火竟会牵连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告发者竟是被告发者;被告发者又是告发者。更可怕的是几百户人家都成了怀疑对象,却查不出火到底是谁放的……

  可是,一到夜里,不定啥时候,火又突兀地烧起来了!眼看着场里的麦秸垛越来越少,黑色的飞灰像蝴蝶似的飘得到处都是,一垛一垛的麦秸都化成了灰烬……

  凶手到底是谁呢?

  当大火连续烧起来时,麦玲子愣住了。

  不错,第一场火是她点的。可她没想烧人家的垛,她烧的是自家的麦秸呀!她烧了自家的一个麦秸垛,竟然引出一连串的大火,十几垛麦秸都跟着化成了灰儿,这的确是她没想到的。

  她心烦,心烦才干出这事来的。近些天来,她一直烦得想发疯,看什么都不顺。不知是否有人研究过年轻姑娘的心理,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睡不着觉了,总是胡想一气。麦玲子想得很多,也很怪。她想到过死,也想过一些别的乌七八糟的事情。夜里想,白天也想。她有时会想到变成一只小鸟飞出去,在无垠的天空中悠悠地飞,那有多痛快呀!有时她想马上就死,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啦,啥也不想啥也不看了,像春堂子那样的,眼一闭啥都不说了,可想是想了,念头转到死角里的时候,她也没干出什么来,最终也不过烧了自家的麦秸垛。

  其实,那天夜里她已经躺下了。可老鼠吱吱叫着窜来窜去,墙角里的蛐蛐也长一声短一声地焦人;床上的跳蚤更是一蹦一蹦地痒得钻心,她睡不着,就爬起来了。她爬起来听见爹在隔壁屋里打呼噜,呼噜声很响,带着一股很浓的酒臭气,自然还夹杂着“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不知怎的,她的心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脑子里“嗡嗡”地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叫!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出了院门。当她出了门之后,她下意识地发现她手里握着一盒火柴!

  她在场里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突然就想起了死了的亲娘。娘一辈子连家门都没出过,人就像木头一样总给爹去压……那时她还小,但夜里的恐怖给她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她一想到那些个臭烘烘的夜晚,总像看到了娘那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爹一喝醉就去找娘的事,娘的叫声十分的尖利!那叫声像是扎在她脑海里去了……

  麦场里寂无人声,一个个麦秸垛儿自立着,月光像水一样凉,把那圆圆的影儿斜投在地上,一会儿明了,一会儿又暗了。夜气寒寒的,她哆嗦了一下,火柴“啪”一下掉在地上了,她弯腰去捡,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同时,她心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渴望,她渴望自己干出一点什么事来。陡然一种无可名状的破坏欲攥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停不下来了,她像猫一样地朝自家的麦秸垛走去,她在麦秸垛前站下来,“嚓”地划着了一根火柴,一根,她只划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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