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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慢慢,就觉得有什么流过来了,缓缓地流过来,把那“哐”声像穿珠儿一样地连缀在一起,就有了圣歌般的肃穆。那音韵哑哑的,仿佛老人一边在唱摇篮曲,一边轻轻摇拍着婴儿。那和谐从一下一下的节拍中溢出来了,欢欢他、温柔地跳动着……

  有时候,那“哐”声突然住了,很久很久地住了。这时夜就变得异常的静,沉闷一下子落下来,重又砸在焦虑的心上,叫人躁。就见二姐这里动动,那里动动,“哐”声又接着响起来了。

  夜深了,那织机还在“哐、哐”地响着。我闭上眼睛,试图在那陈旧的“哐”声中寻出一点什么来。有一刻,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看见姥姥坐在上面,我看见姥姥的母亲坐在上面,我看见姥姥的姥姥坐在上面……尔后一切都向后退去,退向久远。我觉得快了,就要捕捉到什么了,那神秘的切望已久的东西就要出现了。于是,我一下子激动起来,集中全部的心智去谛听。可细细听,却又什么也没有捕捉到,仿佛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只有循环往复的“哐”声,单调乏味的“哐”声。

  睡着,睡着,夜又静了,忽然就听不见那“哐”声了。朦胧中睁开眼来,就见墙上映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儿,那黑影地俯在织机上,晃晃地动着,动着……片刻,那“哐”声就又响起来了。

  我在“哐”声中重又睡去。睡梦中,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时钟,那时钟高挂在黑影儿里,时断时续地响着……

  天快亮时,一声巨响把我惊醒了。那一声巨响如同房倒屋坍一般!只听得“咕咚……”一声,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却见二姐怔怔地坐在地上,那架老式织布机不见了……

  那架古老的织布机整个散架了!映在眼前的是一堆散乱的旧木片,七杈八杈地碎在地上,扯着还没织完的花格子布。那堆散乱的旧木头里,有一群一群的臭虫爬出来,黑红的臭虫蠕动着肥肥的身子,慌慌地四下逃窜。

  二姐坐在那堆碎木片跟前,人就像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久久,她才喃喃地说:“散了。”

  散了,我听见二姐说“散了”。

  我也愣愣地望着那架织机,那架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的织机。我盯着那堆碎木头,在那残乱的织机碎片上,凡是手经常触摸的地方都闪耀着乌黑的亮光,那是浸透血汗的亮光,看上去很亲切,泻着一片片光滑。我弯下腰去,拾起一块饱喂血汗的木片,把那光滑处贴在脸上,就有了凉凉的感觉。我即刻闻到了一股腥味,甜甜的腥味。不知怎的,那腥味仍然让人激动!

  二姐慢慢地站了起来,就站在那架老式织机的前面。在她眼里,似乎织机仍在那几架着,高高地架着。她的眼睛长时间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地方,就那么盯着看了很久,才缓缓地、缓缓地落下来,落在那堆残破散乱的织机碎片上……

  她说:“散了。”

  尔后,二姐象突然醒了似的,匆忙在那堆织机碎片中扒起来。她把织了半截的布捆起来丢在一旁,又把散乱的旧木头一块一块捡出来扔在一堆,眼四下寻着,象是找什么重要的家什。她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梭子呢?梭子呢?”

  织机散件了,找“梭子”有什么用呢?

  看她那急切的样子,我没敢多问,就也蹲下来帮他找。我把她翻过的破木头又重新翻捡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

  二姐仍不死心,又在屋里四下跑着找。床下边,面缸后……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没有找到。

  二姐说:“刚才还在手里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天大亮了,二姐没找到“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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