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佩甫 > 黑蜻蜓 >  上一页    下一页


  姐夫脸就红了,红得像新染的布。于是那借来的新蓝衣裳穿在身上就显得格外别扭。那天他刚好借的是一条侧开口的女式裤子。

  后来姐夫再来时穿的自然破旧,肩头总是烂着,那神色倒显得自然了。来了,二姐待他更显得亲切,一进门就打水让他洗。临走,总要给他缝一缝衣服。那时,二姐让他坐着,嘴里咬一节避灾的秫秸,就蹲着一针一针地为他缝,就像缝着未来的日子。

  记得二姐出嫁前曾到邻村那汉子的坟上去看过。坟荒了,坟上爬满了萋萋荒草。二姐就蹲下来拔那荒草,留下了一圈密匝匝的脚印。似乎没有哀怨和痛苦,拔了荒草,她就去了。不像城里人,有很多的缠绵。

  二姐是阴历九月初八出嫁的。那天,为了抢“好儿”,画匠王迎亲的马车四更天就来了。喜庆的日子,二姐自然是穿了一身红,红棉袄,红棉裤,头上还系了一条红披巾。待一阵鞭炮响过,二姐跪在姥姥面前磕了一个头,就挺挺地上了那围着红圈席的马车。

  不料,五更天起了大雾,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了。刚好那赶马车的老汉眼不济,过小桥的时候,赶着赶着就把马车赶到河里去了。只听得“咕咚”一声,二姐已坐在河里了!送亲的三嫂忙把二姐从齐腰的河里拉出来,接着就破口大骂:

  “画匠王的人都死绝了吗?派这么一个瞎眼驴!大喜的日子,把人赶到河里,这不霉气吗?!不去了,不去了!叫人给画匠王捎信儿,重置衣裳重派车,单的棉的一件不能少,少一件也不去!”

  迎亲的画匠王村人全都傻了,谁也不敢吭声。那赶车的老汉是姐夫的本家叔,见办了这等窝囊事,竟张着大嘴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扇自己的老脸:“老没材料哇……”

  众人忙给三嫂陪不是,连连求情。三嫂一口咬定:“不中!大喜的日子,妮一辈子就这一回,这算啥?!”

  二姐苦苦地笑了,说:“算了,谁也不怨,这就去吧。”

  三嫂说:“妮,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

  二姐说:“既没坐马车的命,就不坐了。三嫂,咱……”

  三嫂说:“妮,死妮,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老丢人哪!”

  二姐不再说了,就默默地往前走。三嫂在后边喊:“妮,妮,这就去么?你就这么去?!……”

  天大亮了。二姐头前走着,身后散散地跟着一群垂头丧气的画匠王村人。没有鼓乐,也没有鞭炮,二姐就这么步行去了。她穿着那身湿源滚的红衣裳,红衣裳在凉凉的晨风中张扬着,像是生命的旗帜,在漫漫黄土路上行进着,很孤独地飘扬。

  后来,那赶车的老汉流着泪对三嫂说:“侄媳妇明大义呀!”

  第五章

  姥姥去世的时候,二姐已经嫁过去三年了。

  在这三年时间里,二姐没有进过一趟城。逢年过节的时候,二姐就差姐夫来看一看姥姥。那时姥姥已来城里住了。姐夫每次来从没空过手,或是一兜鸡蛋,十斤白面;或是一包点心,二斤芝麻什么的,实在没什么可拿,就烙几块油馍兜着。姐夫来了,姥姥总要问:“妮咋不来?”姐夫便说:“忙哪。”母亲说“忙啥,地都净了,还忙啥?!”姐夫说:“白日里一摊子活计,夜里浇地呢。浇一夜两毛钱,她不舍那钱。”母亲气了,就说:“叫她来,没钱我给她!”可二姐还是没来。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上了二姐。她跟姐夫上山拉煤去了,从城边路过却没有进城,硬是从城关绕过去。三年不见,我几乎认不出她了。二姐头发披散着,一脸煤黑,裤脚高高地绾着,腿上的血管一条一条地暴出来,整个看上去就像一段枯枯的树干,我不禁怔住了,赶忙拉她上家。她硬是不去,说:“兄弟,不去了。看俺这要饭花子样儿,丢大姑的人。”二姐还是走了。姐夫驾着车,二姐拉着襻绳,在暮色里,就见二姐背上那块地图样的黑色汗斑……

  那是怎样的苦做呀!从二姐身上已看不到年轻女子的影子了。听画匠王村人说,没有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也没见过这么狠的女人。夏天里二姐在地里割麦,曾经拼倒过八个精壮的汉子!别人割麦一人把六垅,她一人竟把十二城,头一扎进地里就再也不出来了,就那么弯着腰一镰一镰地割下去,无休无止地割下去。还听说她游过街,为养鸡游过街。人们让她在村街的碾盘上站着,她就站着,直直地站了一晌。可下了碾盘,她竟又去赊了十二个鸡娃娃。村干部说:“怎么还喂?!”她说:“还债哪,还债。”干部摇摇头,说她聋,也就罢了。

  姥姥是腊月里过世的。姥姥临咽气前曾反复地叫着二姐的名字。母亲赶忙打发人去叫她。可是,待二姐赶到医院的时候,姥姥已经咽气了……

  按照乡间的习俗,姥姥是送回故土安葬的。回到乡间的那天夜里,一家的亲戚都坐在姥姥的身边守灵。半夜时分,我熬不住就躺在姥姥的身边睡了。突然我听到了哭声!睁眼一看,“长明灯”忽悠忽悠的,竟是二姐在哭。二姐哭着哭着就不哭了,一家人都怔怔地望着她,只听母亲惊慌地说:“下来了,下来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