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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夜里,他总觉得门外有脚步声。有那么几次,他干脆把门开开,可看看却没有人。他的烟抽得更多了,那个玻璃烟缸里已堆满了烟蒂。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关了灯,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一明一暗的小火头,有那么一刻,他都快要崩溃了!他心里说,怎么办呢?这天傍晚,江雪上来了。她故意步子重重地,每一步都让他听见,是她来了。江雪推开门,见一屋子烟味,用手扇了扇,很平和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回家去吧。”

  他像个罪人似的,塌着眼皮,很吃力地说:“回去,怎么……说?”

  江雪说:“说什么?什么都不要说。有什么可说的。”

  他说:“那你……”

  江雪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停了片刻,她又说,“你可以对任何狗说,就是不能对人说。永远都不要说。”

  突然之间:任秋风像是卸去了千斤重担!他觉得,塞在心上的那块坯,一下子抽掉了。他看了江雪一眼,是的,那眼里有很多蚂蚁,每个蚂蚁都是一个秘密。从此,他心里也藏了一个秘密。

  江雪又说:“记住,这是两人间的事情,不需要第三人知道。有人说过一句话,解放,从心灵开始。”

  既然那块坯抽了,他也想轻松一下,可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那嘴,就像封条贴久了,再张也难。他挠了挠头,他很吃力地说:“谁说的?”

  江雪说:“我说的。”

  任秋风说:“房子问题,已经解决了。先解决中层以上,一共十套,两套大的……”可是,这话说着就有些别扭,有明显讨好的意味。

  江雪不以为然,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人,只要同时共有一个秘密,这就有了更多的默契。这默契是透骨的。自此,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在两人之间,就很难再有上下级的感觉了。

  他和她共守着一个秘密,就像是一个秤砣坠着两颗心,相互间都赤裸裸的,从眼睛里望出去,你就是想穿件小褂儿都不行,还怎么分上下轻重?当然。这只是开始,任秋风也没想得很明白。他只是觉得,再说话时,不好那么严肃了。

  妻子快要生了,任秋风不能老不回去。于是,他坐车回家了。在路上,他特意买了一些上官喜欢吃的水果,就那么提着回去了。

  回到家,上官见他手里提着水果,就一手托着腰说:“太阳出来了,从西边。”他笑了笑,心里偷偷乱跳,说:“没事吧?”上官说:“怎么没事,老踢我。你也不管管?”任秋风又笑了笑,心里想多顺几旬,一时顺不出来,就低下头,说我听听。上官就让他听。听着,上官说累了吧?看你不想说话。任秋风说,有点。哎,忘了告诉你,房款已打过去了。回头你去看看,怎么装,你说了算。上官说真的?好哇。跟老人住一块,总是不那么方便。

  就在这时,上官突然说,你身上怎么有味?任秋风心里一紧,说啥味?没有吧。上官说有,你身上有味。任秋风说真有味啊?上官说有味。

  任秋风说噢,有厂家来推销香水,急着往桌上放,他们把香水弄洒了。上官说,洒了?他说,洒了。

  而后又说两瓶,说是合资的,碎了一瓶。上官说,还是好的,茉莉香。要了吗?他说没要,不是名牌。接着她开玩笑说,没干坏事吧?他说哪还有这份闲心。上官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有阵儿了,一阵一阵疼呢。任秋风说那,上医院吧?上官说,看你急的,医生说还得些天呢。摸着脑门的时候,上官说你的头怎么这么热?他说也许是有点感冒…...说着,赶忙起身,说我忘了,别传染给了孩子。

  这晚,任秋风是在沙发上睡的。半夜的时候,上官托着腰起来给他盖了盖掉地上的被子,说:“还挺香的。”

  任秋风忽地坐起来,说:“你怎么还不睡?”

  上官说:“睡。”

  三

  陶小桃又犯规了。

  在这段时间,陶小桃接连出错。空气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螺丝,在一丝一丝、一扣一扣地紧她、动辄得咎。她已是忍无可忍了。

  迟到就不说了。迟到是因为陶小桃住得远,有时候堵车。再加上她早晨贪睡,虽定了闹钟,有时也会晚个三分两分的。也怪了,每次都被江雪逮住……次数一多,就显得人懒散了。

  再就是印广告册的时候,错了一个字。这次错的不是一般的字,是总经理的名字,任秋风错成了“周秋风”。当时,印广告册那会儿,小陶并不在场,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弄错的。可责任,却是她的。江雪抓住这件事,在大会上不点名批评说,“有些人,太不像话了。上班时间谈情说爱,迟到早退,对工作极端不负责任……你以为你是谁?不要以为有人送花,你就可以臭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小陶一听,就知道,这是冲她来的。而且,她心里清楚,江雪是记仇的。就那束玫瑰花,伤了她了。

  再往下,就是盒饭的事了。

  “金色阳光”的午饭是商场供应的,价值五元。这五元是成本价,不添加任何费用的,比大街上卖的十元的盒饭要好。也有花样,有时是盖浇米饭,有时候是包子,有时是卤面……任秋风的意思是要让职工吃饱吃好。商场里有一百七十六名职工,按规定是一人一份。也有各种原因不来吃的,不吃就剩下了。这样,有个别饭量大的,可以吃两盒,两盒就两盒了,反正总会剩一些。开初的时候,谁也没有太计较。

  一天中午,轮岗吃饭的时候,陶小桃从窗口处看见了站在商场外的李尚枝。这已是冬天了,有风,天冷,头上蒙着围巾的李尚枝站在一溜自行车的旁边,一只手里捧着一个大茶缸子,一只手拿着一个干馒头,正一块一块掰着往嘴里塞。

  兴许那馍太干了,她被呛住了,大声咳嗽着。因为远,听不到声音,但李尚枝弯着腰咳嗽的动作,让陶小桃觉得她一定是难受极了。尤其是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白瓷茶缸一晃一晃,上边亮着一个大红的“奖”字……这让陶小桃受不了了。她端着自己那份饭就下楼去了。

  在商场外,陶小桃端着那份盒饭快步走到李尚枝跟前,说李师傅,这盒饭你吃了吧,热的。冷不防的,李尚枝一下子变脸了,她红着脸说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呢?我不吃,快拿走。陶小桃赶忙说李师傅,你别多想,不就一盒米饭吗?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要不吃,就浪费了。浪费粮食不好……李尚枝说不不。别别。商场的东西,我不沾。她虽一步步往后退着,可她看小陶汪着一双大眼睛,面目挺善的。另外,她每天上班时,来来去去都热情地跟李尚枝打招呼,整个商场,她是跟李尚枝说话最多的,总是李师傅长李师傅短,人很好。李尚枝是最怕人家对她好,人家一对她好,她就没有办法了。李尚枝说:“你你你……自、自己吃吧。”小陶硬把那盒饭塞到了她手里:“我姥姥说,糟蹋粮食下辈子变狗。你想让我变狗啊?”这么一说,李尚枝笑了。

  此后,隔三差五的,陶小桃都会给她端去一盒热饭。两人也在一起说几句闲话。李尚枝说:“那啥,你别让人有意见。”小陶说:“不会。没人在意的。”李尚枝说:“我儿子比你小六岁,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烧高香了。”小陶说:“我知道你有个好儿子,在一中上学,是尖子生。”一提到儿子,李尚枝笑了,说:“你一脸桃花,面善,别让人坑了。”小陶说:“看你说的。我一脸麻子,就没人坑了?”李尚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可得注意。”小陶就笑,咯咯地笑。李尚枝说:“你真会笑。笑得石头都会给人作揖。”小陶又笑。有时候,看剩下的多,小陶吃一盒,.也给李尚枝多拿一盒,这事谁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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