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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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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拉得动么?” 她说:“什么?” 他说:“地——你是在赌气。”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地还用赌么?”那么,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呢,如果剖开心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可她,也不仅仅是赌气…… 他突然说:“日子是种出来的么?” 她说:“日子是种出来的。” 他说:“希望是种出来的么?” 她说:“希望是种出来的。” 他说:“人心呢?” 她说:“我告诉你了,我在种花。” 他说:“花能改变什么?” 她说:“人心。” 他说:“真的么?” 她说:“地是养人的,花也是养人的。只要你种,日子就会开出花来。” 他说:“人家都说你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人家也说我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尔后,她说:“真的,我正在种一种花。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复着,噢,月亮花。这名字多好。突然,他说:“那么,照你的话,美就是一种希望。我有希望么?” 往下,她不说了,她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很想告诉他,你那个嫂,已经死了,村子还活着。可她不能说。在内心深处,对老四,她一直是把他当作弟弟来看待的,在离开冯家之后,她仍然是这样。这老四是那样善良,他甚至还有些傻呆呆的痴意……由此看来,在同样的环境里,那“毒气”和“恶意”并不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发作的。也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生活有很多个面,在时光中,纵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样的,在老四身上,的确有她所喜欢的东西,但是……她虽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却没有故意去冷落他。夜里,当他执意要守在那里的时候,她也就不再去赶他了。 于是,在烟炕房不远的场地上,时常有萧声响起……她知道,那是吹给她听的。那萧声时断时续,就像在云中游弋的月儿,又像是风的絮语,还像是颍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湿润。这个老四啊,只有他知道,她眼里有梦。 夜里,她又做梦了。 ……仍然是肩着那盘大绳,拖着这块土地,坚忍地、吃力地往前走。当她走过一个路口,突然有一个戴袖章的人拦住她,说:“进城么?”她就说:“进城。”那人就说:“证呢?”这时候,她就赶忙把心掏出来,那心红鲜鲜的,她说:“这就是证。”那人把心接过去看了一眼,说:“不行。尺寸不够。”她焦急地说:“怎么会不够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说:“量什么量?我这眼就是秤,还用量么?”她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冷笑一声,“好办,回去!”路已走了这么远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她说:“你要什么,你说。”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你的眼很好啊!你长了一双好眼。”她吃惊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吧。”她说:“别的不行么?”那人说:“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眼挖了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接过来,说:“不是假的吧?”她说:“眼还有假?”那人说:“也有假的,我见过假的,假的没泪。”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泪。待那人验过了,这才挥了挥手说:“放行!” 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又被人拦住了。这人多一个字都不说,那人小旗一挥:“证?!”她说:“已经验过了。”这人横了她一眼,说:“验过也不行!——证!”她说:“你要什么证?我有证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来,让人验。这人接过来,放在了一个杯里,刚好放下,可他嘴里却嘟哝着说:“这个,这个,不够圆哪,也不符合卫生条件……”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她很干脆地说:“你要什么,你说。”这人竟然与第一个人一样,说:“你既然是个痛快人,我就说了,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她说:“我就剩下这一只眼了,我还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点别的?”这人说:“我其实是按规定办事。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你不愿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头看了看,村里的人谁也不吭声,人们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吭声……于是,她只好把第二只眼也挖出来,递了过去。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说,只要有风就好了,只要有风,她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个路口……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很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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