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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在她们眼里,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赤佬”,一个供她们驱使,给他们跑腿儿的小通讯员而已。就算转了个志愿兵,那又怎样?他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可他,居然,要在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锦江饭店,那是他去的地方么?有没有搞错?!遇上这样事情,就是“凤凰”也会炸窝的!“姐”们不相信,“姐”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听着:他说的是锦江饭店么?是、他就是这样说的。是大厅还是包间?他说了,包间。那、那、那……这孩子是不是学坏了?是不是学会吹牛了?可是,她们又觉得不像,他是郑重其事的。紧接着,从连长那里得知,他已经转业了,他甚至都已办好了转业的全部手续!这些事情——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是瞒着她们的!她们谁也没有给他帮过什么忙。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帮忙了。

  那么,这个小黑豆,在她们的眼皮底下……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假日,女兵们特意地换了便装,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临去的时候,她们嘴里仍是叽叽咕咕,半信半疑……那真是带着探险的心情前去赴约的。可是,到了锦江饭店门前,只见车来车往,“沙”一辆丰田!“沙”一辆奔驰!……那气势,那儒雅,那“老贵族”一般的派头,真让她们有点望而却步。有好一阵子,她们伫立张望,竟然没有找到那个穿军装的小个子——他说过,他在门口等着她们呢,可人呢?!

  ——有那么一刻,她们甚至期望这是假的,是他欺骗了她们。假如真是欺骗,她们还是会原谅他的,他毕竟是个……

  可是,突然就有了一声“姐”,仍然是很红薯味的“姐吔”!随着这一喊,她们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打着一条领带!个子仍然不高,但体体面面的,忽然间好像就胖了一点,脸上有光。他就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们竟然没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着,说:“姐吔,请吧。”

  “姐”们一个个都怔在那儿了。有一位“姐”怎么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说:“小福子,你抢了银行么?!”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说:“那倒不至于。请,请吧。”

  倏尔,她们发现,这是一个男人了。

  锦江饭店的大厅是很豪华的,地毯也是很软的,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过道里,在电梯间,她们眼前出现了一连串的“请”,那是服务小姐的“请”——依依款款的软语呀。可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在那个豪华得让人眼晕的包间里,她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架白色的钢琴!一个穿素色曳地长裙的女人正优雅地在弹奏着什么……那音乐是很舒缓的,带一点忧伤,还有些怀旧,“姐”,们听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湿湿的。那包间真大呀,一处—处的,都是情调,那白也雅,那粉也素……还有两位穿红纱裙的江南少女依墙而立,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很“皇家”呀。在包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圆桌,周围是十二把与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盘,那盏,那菜,全都是有品位、上档次的……看上去让人目不暇接!就在这时,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对那两个穿红裙的姑娘下了“命令”,他抬了抬手,说:“你们两个,出去吧。我们战友们在一块说说话。到上热菜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两个姑娘优雅地点了点头,很知趣退出去了。

  关上门的时候,女连长久久地望着他,尔后说:“小福子,发财了?”

  冯家福笑了笑,很谦虚地说:“没有。说实话,做了一点证券。坐吧,坐。”

  女连长佯装恼怒地望着他说:“这孩子,没有发财你显摆什么?花这么多钱?!”

  冯家福说:“姐吔,不是显摆,是报答。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姐们对我太好了,我欠你们的,真的,这是报答。”

  这么一说,“姐”们坐还是坐了,却有了一点生分。在这里,“报答”二字就像刀子一样,一下子划开了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仿佛是一层面纱,一直隐隐约约地罩着什么,如今,这层面纱被刀子挑开了,挑得人们很不舒服——人是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人怎么就“平等”了呢?她们心里说,这个小福子,这小福子啊!

  然而,这毕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在音乐的伴奏下,那气氛又一点点地燃起来了。况且,冯家福一声声地叫着“姐吔”,那“姐吔”叫得依旧很甜。就这么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点美好又重新唤回来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家福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个早已装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等、都是写好名宇的,—一分发到“姐”们的手里。看“姐”们一个个都愣愣的,他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姐吔……”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一个绰号叫“花喜鹊”的急性子红姐,就先先地把那个信封拆开了,她伸手一掏,从里边竟然摸出五块钱来!这“花喜鹊”一下子就炸了,她叽叽喳喳地嚷嚷说:“小福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经她这么一喊,众位姐们这才怔过神来,纷纷打开各自的信封看了,只见里边钱数不等:有几十的,有几百的,有几千的,竟然还有两个上万的!……到了这时候,连长把脸一沉,说:“小福子,你解释一下,这是干什么?!”

  可是,冯家福竟然连连长也不叫了,他说:“姐吔,听我说。”这声“姐吔”自然不是单对连长的,那是对着众位女兵们说的。他说:“当兵这些年来,我得到了姐吔们的很多关照,这些我都一一记下了,也是不会忘的,要是姐吔们哪一天有了难处,我是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首先要声明的是,这点钱,并不是我对你们的报答,应该说,这是我克扣你们的钱。本来,要是没有条件,我就不还了,赖了。可今天,我有这个条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给你们说清楚,我克扣过你们的钱……”

  包间里顿时静下来了,静得只剩下了音乐,很有点怀旧的音乐,那音乐像水一样在人心上弥漫着,忧伤出一种很空旷的凉意,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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