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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慢慢,日子一长,冯家兴跟老黄就近了。有时候,老黄也带他去喝二两。有一次,老黄喝醉了酒,突然把手伸出来,比做枪状,指着他的腰眼,说:“家伙硬么?”冯家兴先是一怔,说:“家伙?啥家伙?”老黄就说:“枪。”冯家兴说:“……枪?”尔后又一细品味,看老黄乜斜着醉眼,那目光竟是朝着裤裆去的,就忍不住想笑,说:“有哇。有。”老黄拍拍他,很认真地说:“枪是人的命,掖好它!”跟他这么长时间了,冯家兴也想逗逗嘴,就出人意外地接了一句,说:“你呢?老、老枪吧?——‘德国造’?”老黄一迟,竟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叭叭叭叭,连发——二十响的!”可过了一会儿,他端起酒杯,连喝了几盅,叹一声,说:“枪是好枪。可惜,枪丢了,丢在朝鲜战场上了……”冯家兴竟傻傻地追问道:“丢、丢了?!咋、咋就丢……”可话还没说完,冯家兴突然觉得老黄眼神不对,就呆呆地望着他,再也不敢乱说什么了。不料,片刻工夫,老黄却毫无来由地发起火来,他抓起一个盘子,“叭”一下摔在地上,喝道:“看你那鸟眼?看啥看?!有啥鸡巴看的?!你他妈有枪?你他妈是‘汉阳造’——假家伙!王八蛋,滚,你给我滚!”说着,他“哇”一声,吐了一桌子!接下去,他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了,嗷嗷大哭!

  后来,连长把冯家兴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连长说:“对老黄,你一定要尊重!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功臣。当年,桥被炸坏了,十轮的卡车,他硬是从临时架起的两根铁轨上开过去,把弹药送到了前线……我告诉你,老黄是连里最好的司机。如果不是你哥出面说情,我是不会把你派给老黄的。”接着,连长迟疑了一下,严肃地说:“有个情况,我也给你说一下。但是,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要是跟人说了,出了问题,我立马让你滚蛋!老黄这个人,心里苦哇!他结婚刚三天,就去了朝鲜……后来,嗯,这个,这个,啊?他他他负了伤……老婆就跟他离婚了。”

  从第二天起,冯家兴就开始叫他黄师傅了。那是从心里叫的,一口一个黄师傅,叫得真真切切。给他端茶,给他递水,凡是能干的活,他都抢着去干……老黄却说:“别,你别。黄鸡巴黄,我就是下三烂,是个丝瓜秧子,你年轻轻的,可别跟我学坏了。”再后来,老黄就跟他交了心了,老黄说:“兄弟呀,你太‘僵’了,你别那么‘僵’。这男人,要想活出点滋味来,你记住我的话,一是要爱,你要会爱。二是要有感觉。那感觉是要你去品味的。比如这车,就跟女人一样,你要一点一点地去处,处久了,就处出感觉来了。你没听人说么,‘处’女,‘处’女,主要是个‘处’,那是要你长期接触哩……哎,你瞅,你瞅,看那屁股吊的!”

  在一种特定的环境里,人是可以改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黄师傅”,你想,冯家兴还会缺少“乐子”么?跟上了这么一个人,你想不快乐都不成。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呀。要说起来,那日子很“下流”,很不正经。可是,一天天的,有酸话整天包围着你,逼着你乐,逼着你开口“日白”,慢慢,那舌头在嘴里磨来磨去的,“吞儿”一笑,“吞儿”一笑,也终于顶出些活泛来,人也就不显得那么“僵”、那么闷了。这人一旦开朗了,看看天,也很蓝哪!况且,那些所谓的“酸话”都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几乎是带有“经典”性质的民间幽默。这幽默是来自生活底层的,是一个个小“包袱”、小“悬念”扣出来的,就像是撒在日子里的胡椒,是提“味”的……这里边当然有阴差阳错的成分,就像是种庄稼一样,你种下的是跳蚤,收获的却是黄金。在这里,无意间,冯家兴获得了更多的幽默。幽默,那可是人生的大味呀!

  那时候,冯家兴已定下心来,立志要跟着黄师傅好好学车,他要当一个好司机,学上一门好技术。他心里说,将来就吃这碗饭了。

  可是,他又错了。

  九个月之后,冯家兴又被抽到了团里的一个新闻写作学习班,在学习班学习了三个月后(那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又是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了师政治处的通讯组……这些,都是哥一手安排的。哥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哥这样把他调来调去,一是为了让他长些见识,再就是为了磨硬他,让他学会“忍”和“韧”。所以,他的每一次调动或是升迁,都是哥精心策划的结果。那是一条回旋往复的曲线,这条曲线一次次地改变着他的命运。此后,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他就像是哥手里的一枚棋子,一切都在哥的安排下,不断地发生着出人意外地变化……平心而论,在一次次的调动中,他也算是争气,从没让哥丢过面子。当然,那一个一个的位置,不但使他的身份发生着变化,也使他的眼界发生着变化,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娃子,阅历就是他人生的最大财富!再后来,当他干到了副团职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他早年的那些想法——当一名司机——是极为可笑的,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在过去了许多日子后,他曾连声叹道:我真是不如哥呀!

  在部队的那些日子里,应该说,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位“黄人”,黄师傅。后来,当黄师傅病重的时候,他还去看过他。黄师傅患的是肾癌。让他惊讶的是,黄师傅临死前,竟然又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在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的黄师傅一点一点地把裤子从身上褪下来,笑着说:“看见了么,空枪。”是的,他看见了,那个本该卧“鸟”的地方,却没有“鸟”,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空巢”……接着,老黄说:“老弟,可它仍然有威力。待会儿,有三个女人来看它!你信么?”冯家兴迟疑了片刻,说:“我信。”老黄说:“鸡巴哩,真信?”冯家兴说:“真信。”老黄笑了笑,就一点一点地把裤子提上去,喃喃地说:“老了,枪套也可以吓人。”尔后,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更让人惊奇的是,果然就有三个女人来看他!这三个女人一个是湖南的,一个是江西的,一个是河南的,相互间竟然谁也不认识谁。女人们说,许多年来,他一直持续不断地分别给她们寄钱,帮他们抚养孩子……当时,冯家兴的确是被这件事感动了,他曾专门给报社写过一篇文章。可是,那文章后来没有发,退回来了,原因是“格调不高”。是呀,黄师傅并不认识这三个女人,仅仅是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于美风”。那么,于美凤又是谁呢?这就没人知道了。可留存在冯家兴心里的,却是一种人生态度,那是大人生的态度!虽然这“态度”是黄色的。

  当然,当然了,他最信服的,还是哥。有一天,当老三来信埋怨哥的时候,他就在信上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并且嘱咐说,一定要听哥的!

  2.苏武牧羊

  老三也是骂过哥的。

  在戈壁滩上,老三对着漫天风沙,把哥骂得狗血淋头!骂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着骂着,这当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俩赇人,连个虫意儿都不见?还让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这里?几千里路,操,一喉咙沙子!

  这个地方叫“老风口”,一年四季风沙不断。夜里,刮起风来,天摇地动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冯家运所在的边防连,就看守着老风口附近的几个边境哨所。可既然来了,老风口就老风口吧,这里总算还有人。谁知,来了没有几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远离连队百里之外的“三棵树”。他想,三棵树就三棵树吧,总算有树。可到了一看,连个树毛儿都没有,所谓的三棵树,仅是个地名。

  三棵树有什么呢?一地窨子,一个老兵,一羊圈,百十只羊,就这些了。那老兵哑巴似的,整日里不说一句话。你若是问了他什么,他就给你一张脸,那脸终日枯着,就跟沙子一样,燥燥的,默默的,没有一个字。一个月后,就连这张脸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铺盖,退役了。原本,连里说是要再派个人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派。

  这里就孤零零地剩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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