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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4.跪的智慧

  那碗是很烫眼的。

  在一处临着建筑工地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一排民工。民工们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样。从这里走过去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动着,几乎替代了民工们的脸,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组成的脸。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脸要好看一些:蓝边,粗瓷,碗极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种原始的、朴拙的器具美。当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时候,人脸就现了,这才是“碗”,是由脸组成了“碗”,期望着能够盛上富贵的“碗”!那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些眼睛都是含着一点狼性的,都闪着那么一点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写着迷茫,写着惑然,也写着闪烁不定的企冀……当刘汉香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举着的“碗”。这“碗”让她觉得亲切;同时,也烫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里人都不用大碗了,城里人用的是小碗,细瓷的。这大碗反倒成了乡下人的标志了。

  走过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来人往,汽车荡起一片尘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马路牙子上怅然地坐着……突然之间,那些“碗”就跑起来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冲过来围住了一个穿西装的人!“碗”们齐声嚷嚷说:“老板,老板,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干了大长一年了,你怎么就不给钱呢?!”那“老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碗”们嚷嚷的声音就更大了,他们一个个说:“要是再不给钱,俺就跟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声音像蜂房似地嗡嗡着,手舞动着,就像是高举着的一个个“讨”字!

  华灯初上,城市成了一条条灯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子像一只只彩乌,闪烁着迷人的华丽。颜色和灯光把城市的夜涂抹得光怪陆离,行人就像木偶一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灯影里,一片光怪陆离的漠然。进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处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么就成了一软一软的羊皮?……街面上,一个个酒店的门口都站着穿制服或是旗袍的年轻人。她看出来了,那服饰是城市的,心是乡村的,心在哆咳。还要对“羊皮”说您好,还要笑。说起来,这有多不容易!

  刘汉香已经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去,天晚了,心已经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她对自己说,别想,什么也不要想。可是,她还是想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是啊,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人,他没有倒下去,就还是男人。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给淹了。等了那么久,也期盼了那么久,终还是见了一面。只要他好,只要他能像人一样地活着,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么要紧?可心是这么想,话是这么说,头还是像劈了一样地疼。

  后来,当她转到了一个公园的后边,当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她是真的痛了。浑身像是着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在公园的后边,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有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在分吃一只烧鸡。那老的倭跪在那里,看上去是一个瘫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着,也才五六岁的样子,两人一人抱着一只鸡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为滋润些,他旁边竟然还放着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过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随手捡起堆在地上的烂报纸擦了一下手,尔后,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就此看来,这人还不太老。再往下的时候,那奇迹就出现了,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污污脏兮兮的头发,那不是头发,那竟然是一个头套?!接下去,他挠了挠他的秃头,就佝偻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绳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绳;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护腿,那是两层软牛皮做的!随即,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取出了垫在身子下边的、装了滑轮的旧木板……老天爷呀,突然之间,他站起来了,他不是瘫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再往下,刘汉香就更加惊讶了。她看到了那只小瓷碗,就是白天里她曾经给他放过一个烧饼的小瓷碗!那个小瓷碗就在地上撂着,它是有记号的,那个小白瓷碗里掉了一块瓷,偏中间的地方漏着一块黑……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小瓷碗。那么,这人就是白天里在街口上跪着要饭的瘫子,就是那个瘫子!如今,这瘫子一下子站起来了。他站在那里,又伸了一个懒腰,对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说:“香不香?”那流着鼻涕的小脏孩儿说:“香。”这人说:“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会跪,懂么?”那孩子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说:“跪?”这人说:“跪。你给我跪跪试试?”那孩子抬起头,傻傻地望着他。他说:“跪呀,你跪。”于是,那孩子调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势跪下了……这人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跪下去,你得给人磕头。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钱掏出来为止。”那孩子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就弯下身子,像鸡叼米似地磕起头来……那人说:“还不行,你要磕得响一点,再响,要咚咚响!要让人家可怜你才行。只有人家可怜你了,才会把钱掏出来……重来,重来。你站起来!我告诉你,这样,要这样……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边磕一边要说:”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吧。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着头,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一边磕一边学着说……那人说:”记住,只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来,不给钱你千万别站起来。人都是个面子,当着那么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给钱了。多多少少都要给一点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钱的人,越爱面子,你死缠住他,他一急,说不定就掏张大票子!等他把钱掏出来,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里装了……“接着,那人又说:”想挣钱,要有本领。这就是本领!好了,明天你到火车站去。“那孩子的眼黄了一下,说:”火车站?“他说:”火车站。火车站人多。“那孩子有点怯,就说:”火车站有警察。“他说:”你不会长点眼色?你长点眼色就是了。看见警察了,你就跑。“

  看着这些,听着这些,刘汉香一下子心痛到了极点!那里的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这,这……这汉子看样子也就四十岁,正是壮年,可他居然就把自己倭起来,扮成一个瘫子?!这也算是个聪明人,你想想他有多聪明?好好的一个人,他要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倭起来,还弄来一个臭烘烘的假发套,一身脏兮兮的烂衣裳,给自己弄来牛皮做的护腿,弄来那么一块小木板,木板下边竟还装着轴承做的滑轮……老天爷呀,这要动用多少心机?!这要花费他多少伎俩?就凭着这份聪明,凭着这份灵巧,就凭这……他,做什么不好?什么不能做?就这样跑出来,为几个小钱,倭跪在当街上?!天神哪,你怎么就把他脱生了一个男人,这还算是个男人么?!

  那又是谁家的孩子?天寒地冻的,谁又舍得让他跑出来受这份罪?难道说,就是这男人的孩子么?要是他的孩子,他真是该杀呀!要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更不是人了,这是个畜生!孩子还太小呀,小小的年纪,那么一点点,杏蛋儿一样,正是读书的时候……真是可惜了呀!他什么学不了,就出来学着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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