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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是啊,要是粗看,院子还是昔日的院子,只不过是爽利些罢了。但要是细访访,你就会发现,这院里有一种幻化出来的东西,有一种滋滋润润的鲜活,有一种生发在阳光里的昂然、祥和与葳蕤。到处都诗冉冉的,就像旧有的时光在一天天新。不是么?院子是扫过的,也洒了些水,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看那地面,是那么一种很光很润的新湿,干净也是角角落落都顾到的干净;柴火就偏垛在一个墙角,一根一根地码在那里,垛得很整齐;取时也很有规律,从一个小角儿开,一捆一捆的,一点也不乱;喂鸡的瓦盆也不像往日那样,就撂在院子的中央,而是放在紧贴着猪圈的一小块地方,一碗清水,一个小瓦盆,也都干干净净的,是每天要刷的,没有污迹;院墙的豁口是用“麻扎泥”补过的,削得很整齐,与旧墙很贴;正面的房墙上,新钉了一排木橛,门东挂的是锄橿、套绳、老镰、桑叉;门西挂的是辣椒、辫蒜、粗箩和切红薯片的擦刀……一样一样,都清清爽爽。院子的中央,是一个新搭的丝瓜棚架,瓜秧儿枝枝蔓蔓地爬开去,遮出了一方荫凉;棚架下,有一旧磨盘砌成的石桌,也是用清水刷出来的,很洁净;桌下,还摆着几个木制的小方凳。靠西的一边,扯着一根长长的晾衣绳,也常有洗的衣裳挂出来,在阳光下晃着,小风吹来,那日子就显得密匝匝的,既清爽又厚实。无论谁看了,都知道,这里藏着一双女人的手。

  在灶屋里,刘汉香不懂的,该问就问,该学就学。她也时常跑到穗儿奶奶那里,请教擀烙馍的技艺;去广胜媳妇家,看她做三合面(豆面、高粱面、红薯面)的烫面角子;去贵田家,学做切面;木匠家女人会做菜合子,就也去瞅瞅……这样一来,老姑夫家的饭食,一日日就有了花样了。春天里,就让蛋儿们去树上摘些槐花,或是榆钱儿,先用水洗了,再用粗面拌了,上笼蒸一蒸,尔后再浇上盐水泡出来的香椿末、蒜泥、辣椒面、大茴粉,蛋儿们都说好吃。夏日里,就去地里拔些茼蒿、马屎菜、荠荠菜什么的,在渠上就洗了,尔后切碎,拌上粉条未,加些作料,用细面一层层裹了,一“龙”一“龙”地盘在屉上,再上火一蒸,这就做成了“菜蟒”。蛋儿们馋得很,竟一人吃一“龙”!入了秋,玉米下来了,豆子下来了,有时也会分少许的芝麻,那一点点芝麻是不够榨油的,或是就在那玉米面饼子上撒些芝麻,做成了焦酥的;或是用小擀杖擀一擀,做成芝麻盐,吃面条的时候,撒上一些,很香啊!那豆子,或是泡些豆芽,拌了夹着吃;或是就做了酱豆,酱豆就大葱,卷着吃;或是去豆腐家,就换上二斤豆腐,上油煎了,加上白菜瓠瓜,做成大锅的烩菜,多泼些辣子,一人盛上一大碗,就着焦黄的窝头,吃得汗淋淋的,美!那时候,村里整年不分一回油,肠子里太寡了!过上一段,刘汉香就去镇上,托人割二斤猪膘肉,在锅里熬成猪油,倒在一个瓦盆里窘着,每每就铲上一点放在锅里,油花子就四起了。蛋儿们太馋的时候,就做一回“水油馍”。那“水油馍”就是把头天剩下的干烙馍丢在水盆里湿一湿,尔后放在火鏊子上,趁热抹上猪油,撒上盐末,然后两张、两张地扣在一起,再一折一折地叠起来,在鏊子上炕热了,随后再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的,分给蛋儿们吃。那吃了“水油馍”的老五,就时常对人说:闻闻,一嘴油。净油儿!一进冬天,菜就不多了,多的是红薯、萝卜。那红薯,烤的、烧的、蒸的煮的,也都吃了;那红薯面的汤,也都喝得够够的了,屁也多。为做这红薯面,刘汉香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先是把那红薯面炒熟了,半糊不焦的,用滚水一浇,就做成了香甜可口的炒面。按说,这并不稀罕,都会做的。稀罕的是,她搁了“糖精”!那时候,知道“糖精”的人还很少,她这么一放“糖精”,神了,那就甜得了不得了!那老五是个“喷壶”,爱吹。每当老五把炒面端出来的时候,就用筷子挑那么一点,让村里的孩子排着队尝,说:“尝尝,俺嫂做的,比点心还甜呢,都尝尝!”尝了,都觉得甜,真甜哪!于是,孩子们就有了一句顺口溜,每日里在村街喊:甜,甜,甜死驴屄不要钱!……于是,村里人就纷纷拥上门来,从刘汉香那里讨上芝麻粒儿那么大的一点点儿“糖精”,去做那“甜死驴屄不要钱”的炒面!

  突然有一天,刘汉香忽发奇想,就用一个废了的压井筒子,拿到县上农机站的姨夫那里焊了个盖儿,尔后再钻上一个个细细的漏眼儿,固定在一个长凳上,试了几次,咦,就做成了一个专轧红薯面窝头的机器!蒸出来的红薯面窝头,往这机器里一按,两人推着杆子一丝一丝地往下轧,乖乖,那筋筋道道、长长条条的“黑驴面”(是乡人这样叫的)就从那漏孔里齐刷刷地轧出来了!那面,放在锅里一煮一漂,用筷子挑出来,拌上葱、姜、蒜,盐,浇些猪油,或是羊汤,辣子宽宽浓浓的,盛那么一大碗……“日他个姐,”汉子们说:“给碗黑驴面,拿命都不换!”于是,这家来借了,那家也来借,一村人都排着队去借那能轧“黑驴面”的机器。有时候,几家就争起来了……刘汉香就让老姑夫管着这事,一家一家地轮着使。一时,老姑夫就“兴”了,把身上穿的那件黑制服一掸再掸,就扛了那带着轧面机的长凳,一家一家地去巡回“表演”。

  女人在日子里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一旦她决意要做什么的时候,就会焕发出男人不可比拟的激情。再看看那些个蛋儿吧,当他们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再不是破衣烂衫、鼻涕邋遢了。无论谁,出来一个都是整整齐齐的。纵是身上少了一个扣子,也是不让出门的。那老五本是个“鼻涕虫”,袖子上总是油哧麻花的,沾满了黑乎乎的鼻涕渣儿。这会儿,刘汉香就专门给他做了两个“袖头”,像城里人那样套在袖口上,一脏就换下来洗了。那身上背的书包,虽是碎布做的,也是一人一个花样,有的是绣出了一个“忠”宇;有的就绣上了“为人民服务”;有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有的就是“愚公移山”。那时,这在乡间是一种时髦,不是谁不谁都能做的,那几乎是一种城里人才配享有的“高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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