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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小佛脸儿”说:“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亲侄女……”接着,“小佛脸儿”又说,“你别看周主任那么严肃,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娶了她,你就是城里人了!”

  这时,冯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在军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烟来,那是首长的烟(烟是备用的。当首长兜里没烟时,他才会掏出来)。他这是凭生第一次吸首长的烟。他把烟叼在嘴上,又给“小佛脸儿”递了一支,他知道“小佛脸儿”从不吸烟,就说:“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脸儿”接过烟,闻了闻说:“好,要是喜烟,我就吸。”

  冯家昌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烟点上,默默地吸着……就在这时,他看见“小佛脸儿”的眼珠扑棱了一下,那眼风似乎瞟到了床铺上。也就是那么一膘,让他扫到了。“小佛脸儿”自然明白,他说:“一双鞋,邮局寄来的。”

  冯家昌说:“鞋?”

  “鞋,你的。”“小佛脸儿”说:“我去邮局,顺便就给你捎回来了。”

  冯家昌只是“哦”了一声,那“哦”是勉强做出来的平声……

  “还有一双鞋垫。”“小佛脸儿”补充道,“花鞋垫。”

  冯家昌没有再去看那鞋,也没有看那鞋垫,他又“哦”了一声,那一声很淡,很无所谓。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钢钢响……可以说,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向“小佛脸儿”学习,学习“微笑”,学习“柔软”,学习机关里的“文明”。可是,学着学着,他的心却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脸儿”说:“家里还有一个?”

  冯家昌紧吸了一口烟,呛了,他咳嗽了两声,说:“啥?”

  “小佛脸儿”说:“你常说的,‘箩’。”

  冯家昌心里顿了一下,说:“没有。”

  “小佛脸儿”说:“应该没有吧?”

  冯家昌说:“真没有。那鞋……是一个亲戚,亲戚做的。”

  “小佛脸儿”拍拍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就好。老弟,没有就好。”

  夜里,躺在床上,冯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泪水在心上泡着,泡出了一股一股的牛屎饼花的味道。还有月光,带干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泪么?那不过是一泡亏了心的热尿!当着周主任,他说出的那两个字,就像是铅化了的秤砣,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上。他觉得他是把自己卖了,那么快就把自己卖了。就像是一只赶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问卖不卖?他说卖、卖。他也可以不卖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牵出来了,为什么不卖?卖不过是一种获取的方式。其实,卖什么了?你什么也没有卖。你“订”了么?没有“订”,真的没有“订”。要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订”。你恨那个国豆,狗日的国豆,你恨他!他给了你多少屈辱?!而她,对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对你好……但是,你下边还有四个“蛋儿”,只有你“日弄”了,他们才能一个一个的“日弄”。你要是不硬下心来,冯家有出头之日么?!

  然而,一个纤纤的人影却总在眼前晃。那是一种气味么?每当脑海里出现刘汉香这三个字的时候,总有一种淡淡的香味笼罩着他。是草香?是槐花的气味?还是谷垛里的腥……况且,还有三个字呢,这三个字是你亲手写给她的!在连续四年的时间里,你一次次地把这三个字写在奖状的背面,你想说你不是写给她的,你可以不承认,可你确确实实是写给她的呀!到了这份上,他真是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写那三个字,那三个字就像是钉子一样,把他钉得死死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成了一块黑板,他很想把那三个字擦掉,可他每擦一次,就又出现一次,再擦,还有……那是一只蝴蝶么?那蝴蝶旋旋绕绕的,总是在心上飞,一触一触的飞,一灸一灸的飞,落下的时候,竟是一只发卡。白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是刘汉香的哥哥从北京给她带回来的。他看见那只发卡活龙活现地“叮”在了他的心上!好在心已沙化,那泪一滴一滴落在心上,心却在冒烟,泪在心上化成了一股一股的狼烟,咝咝的!于是,心硬硬地说:对不起了。

  没有几日,就有电话打过来了。冯家昌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李冬冬的声音。李冬冬在电话里操着柔曼的普通话说:“喂,冯秘书在么?”冯家昌说:“我是小冯,你哪一位?”李冬冬笑着说:“二马,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冯家昌马上说:“噢,是你呀。你好。”李冬冬顿了一下,轻声说:“星期天有空么?”冯家昌也顿了一下,马上说:“有啊,有。”李冬冬说:“我姑姑家有台120相机,你会照相么?”冯家昌立刻就说:“会,我会。”李冬冬格格地笑了,他的笑声就像是一串葡萄做成的珠子,四下乱滚……很诱人哪。

  其实,冯家昌并不会照相。他相,他得学呢,赶快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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