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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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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了,父亲像乌鸦似的在村口的路边上立着,他的两臂像翅膀一样乍开去,喃喃地对着夜空高声自语:“说是树,那能是‘树’么?老天,这就不能说说?!……”突然间,他又像是夹了尾巴的狗一样,掉头就往村里奔去。父亲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亲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骡子! 夜墨下来的时候,穗儿奶奶还在院里纺花呢。那时候穗儿奶奶家里有一架老式的木纺车,那是她当媳妇时娘家陪送的嫁妆。那纺车上点着一支线香,飘一线香火头,一支香就足够了,穗儿奶奶纺花时就要这么一点点亮。那亮里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声儿,一时长出来,一时短回去,诗润润的,像是胡琴。穗儿奶奶心静,穗儿奶奶有个好儿子。 这时,父亲一头闯了进来,父亲像口黑锅,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儿奶奶的面前!父亲说:“妗子,纺花呢?” 穗儿奶奶吓了一跳!片刻,她说:“是他姑夫吧?” 这时,父亲往地上一蹲,就开始说“树”的事。父亲把“树”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尔后说:“妗子,老短哪,这事做的老短。” 纺车一长一短地听着,纺车听得很仔细,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儿的时候,穗儿奶奶才说:“万选不在家呀,万选在公社呢。” 父亲说:“万选回来了,你给他说说。” 穗儿奶奶就说:“我说说。” 接下去,父亲把“树”说给了全村的人。在会计二水家,父亲说:“不够一句呀,这不够一句。”在保管贵田家,父亲说:“贵,说起来可都是亲戚呀?!”在记工员宝灿家,父亲说:“啥是秤,人心总是秤吧?!”在民兵队长秋实家,父亲说:“我又不是头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亲说:“我也不说别的,能这样么?!……”在煤矿工人广生家,父亲对广生媳妇辣嫂说:“那能是树么?那不是树啊!”……人们全都客客气气地听着,做出很理解的样子。一包老刀牌香烟,就这样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铜锤家岿然不动,铜锤家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拄着一只粪又,喃喃地说:“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最后,父亲的头又垂下来了,垂得很无力。 在这三天时间里,他看见父亲在他的眼里一天天倒下。父亲的“脸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张纸。他跟着父亲走了一家又一家,人们都答应了,是要“说说”的,结果是谁也没有站出来说。没有一个人说。 树跑了,树就这样跑了。为什么呢?! 在此后的时光里,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他慢慢地、朦朦胧胧地品出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 在上梁,姓冯的只有他们一家。 这就好比一大片谷子地里长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这就是人们对父亲的称谓。因为父亲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着一个担子人赘的。在村里,从来没有人叫过父亲的名字。在平原的乡野,“老姑夫”是对入赘女婿的专用称呼。这称呼里带有很多调笑、戏谑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气里承载着的是彻骨的疏远和轻漫。从血缘上说,从亲情上说,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么,铜锤家又有什么呢? 铜锤他娘是很厉害,很会骂人,一蹦三尺高!动不动就两手拍着屁股,野辣辣的,这他知道。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敢去撒泼骂人,她凭借的又是什么呢? 那是一刀肉么?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里,他一直认为父亲是败给了一刀肉。 铜锤他爹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绰号,叫“刘一刀”。刘一刀原是个屠户,杀猪的。据说他杀猪只一刀,割肉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后来他成了镇上供销社的一个食品门市部的主任。说得刻薄一点,其实就是一个卖肉的。一个卖肉的有什么呢?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里村外,跟他点头的人很多。在镇上的公社里,也常有人请他喝酒,有时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骑着那辆瓦亮的“飞鸽”自行车回村来,车把上会摇摇地挂着一刀肉。他常常是车也不下,就那么跨着,顺手把那刀肉丢给了国豆……村里人要办什么事,也会把他请去,说,刘主任,还得你下手哇!他就摇摇地去了。他人长得虎熊熊的,腰里常勒着一根布带,那根布带总是露一点布编的绳头儿,在腰间甩甩的,这就是屠户的标志了?尔后跳进圈里,“噗!”一刀,扭头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烟,等那肉净了,他又会从裤腰的布带上摸出一个红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声,盖一红霞霞的戳。走的时候,主家会让他带去一挂猪下水,也并不带回家去,又是随手丢给了国豆或是谁…… 还有什么呢? 有一段时间,他——钢蛋偷偷地在那堵墙上挖了一个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树!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树用尿活活烧死!……可最终他还是白尿了,那树却一天天地茁壮成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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