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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两个半月后,乡长又把李金魁叫去了。乡长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问:“‘省组’也有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把李金魁问愣了,他说:“啥、你,说啥?”乡长这才把一摞信拿了出来,说:“你的信。”李金魁接过信看了一眼,他明白了,这都是些同学的来信。时间过了两个半月,他们大概一个个都安排好了,这才陆续给他来了信。在这段时间里,信来得很密,他先后收到二三十封了。李金魁见放在最上边的那封信,用的是省委组织部的信封,就说:“是一个同、同学。”乡长“噢”了一声,说:“组织部的。”李金魁说:“是。”乡长在屋里走了一圈,有点忸怩他说:“有机会认识认识。”李金魁说:“那可行。”乡长就再没话了,过了几天,乡长当着老郭头和王翠花的面宣布说:“那个啥,我考虑了一下,金魁就留乡里吧,政府也需要人。”老郭说:“我这正忙呢,说话人大就开会了……”乡长说:“人你先用,算借的。”

  乡“人大”将要选举时,事情又出来了,按上头的要求,坟台乡候选班子的平均年轻超了三岁。于是老郭头又找了乡长,说:“上头说,年龄超了。”乡长说:“超多少?”老郭头说:“三岁,超了怕人家不批呀。”乡长说:“球,也就是个形式。”老郭说:“上头有政策,补个年轻的不就降下来了?”乡长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说补谁?”老郭头说:“咱乡最年轻的就是金魁了,要是给他补个副乡长的名,这年轻就降下来了。”乡长说:“不就是候选人么,一个变成两个,成。”这么一来,李金魁就成了副乡长的候选人了。乡长还特意嘱咐说:“给金魁说一声,可是假的。”

  夜里,老郭头找了李金魁,说:“金魁,我给你弄上了,你是副乡长候选人了。”李金魁赶忙说:“郭主任,别。你千万别、别弄,我资历太浅,弄不成净让人笑话。”老郭说:“弄不成?我还非叼划成不可!你等着吧。”说罢,倔倔地走了。

  结果,在选举的头一天,那个正式的副乡长候选人出事了,他在上八里叫人按住了屁股,于是县上一句话,就取消了选举资格。到了这时候,李金魁才知道,老郭头有个侄儿在县委组织部当干事呢。

  就这样,三个月零二十一天之后,一纸任命下来,李金魁成了副乡长。

  9

  那个日子,是让李金魁永远不能忘怀的。

  秋天里,李金魁抽空回了一趟家,那时乡里已有了一辆吉普车,他是坐吉普车回去的。回到大李庄时,天已半晌了,在离村不远的一片槐林里,李金魁看见一个球样的东西在地上翻动着,那东西竟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他一时心动,就让车停下来,独自一人走了过去。在一片灿灿的黄叶里,他看见了他的爷。爷的腰已弯到了九十度,看上去人就像皮球一样,一滚一滚的,他手里正拖着一个竹筢,在林子里搂树叶呢!当他走到跟前时,老捆原地转了一个圈,半仰着身子,慢慢地拧着脖子朝上去看他,他赶忙道:“爷。”老捆喉咙里“咕”了一声,一只手半捂着耳朵,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李乡长回来了。”他心里一酸,差点流出泪来,他说:“爷,你别这么说。”不料,老捆却一挪一挪地朝树林里走去了。片刻,老捆又一团一团地走回来,他背在后边的手里拿的是一个四条腿的小木凳,他用袖子在小凳上抹了一下,说:“李乡长,你坐吧,不脏。”李金魁头皮都要炸了,他说:“爷,你别再这么说了……”老捆又拧着脖子往上看了看,说:“是还没‘正’呢?”李金魁说:“正是正了……”老捆说:“正了就是官身了。坐吧,别嫌你爷脏。”李金魁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爷没有一点儿戏耍的意思,爷说得一本正经,爷眼里甚至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于是,他在爷面前坐了下来,爷颤颤地伸出手,在他脸上抚摸了一阵,爷的手很粗,摸上去涩辣辣的,爷说:“李乡长,当官就是不一样哇,看这脸也润展了。”李金魁说:“你,别这么说了,人家笑话。”老捆说:“真真白白的,笑话啥?”李金魁叹口气说:“这一年多了,我没往家拿过一分钱……”老捆说:“啥钱不钱的,你给爷长脸了!这比啥都强哇。像铜锤家,老表亲,十多年都不走动了,头前会儿上又来了,提两匣点心!你娘要给你留着,我说咱李乡长还缺这一口?!……”接着,老捆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学走时,一家伙给你买了两盘肉包,两碗胡辣汤,把爷撑的呀!……”说着,老捆很幸福地笑了。

  听爷这么一说,李金魁掉了两眼泪。到了这时候,李金魁才撕心裂肺地体会到,生活是一种关系呀!活在什么样的关系层面里。你就有什么样的人生。爷的话让他觉得遥远,甚至觉得可笑。可爷的感受是真切的,真切得让人心痛!他觉得他跟爷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已远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爷当然不会知道,他的乡长是怎么当上的。

  那也是一场战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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