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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两块钱。

  也正是那两块钱改变了李金魁的命运。

  两块钱不够封一刀礼,所以,李金魁最终也没有成为“李瓦刀”。然而,就是这两块钱加上六个鸡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庄小学的一名学生。

  那时上学便宜,学费才一块六毛饯,书费五毛,加起来一共两块一,还是不够,爷去代销点里卖了六个鸡蛋,三个鸡蛋一毛,算是交上了书费;剩下的三个鸡蛋,爷死缠活缠的,跟代销点的洪昌费了半天嘴,才换了五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橡皮是饶头。洪昌不了,洪昌骂道:“舅?俺舅,你又来了?把帐清了吧。你欠的帐还没清。”爷说:“鳖儿,不救你你死牛肚里了!……这是这,那是那,两码子事。”爷又说:“饶一块吧,饶一块。”洪昌板着脸说:“你今天赊一两,明儿赊一两,一两一两可都在帐上记着呢……”说着,他又骂起来:“嗑爬子嗑出个臭虫,你算个啥球仁!也敢来一回回蹭”爷脸上红了一小块,爷说:“饶一块吧。哄昌,将来你瓜子不定结个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说:“三岁看大,就这两筒鼻涕……”爷趁他说话的当儿,伸手抓了一块橡皮……洪昌赶忙去夺,见夺不过来,就在爷的头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爷仍然笑着说:“又跟你叔乱哩?……”说着扭头就跑,到底把橡皮赖下了。

  就要开学了,他还没有书包。上学的书包是娘连夜用碎布头缝的,作业本是他自己用捡来的烟盒纸缉的。烟盒纸有的太皱娘给她在石头下压了一夜,总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书包上学时,老师点到李金魁时,他愣了片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匆忙站起身来说:“我、是我。”老师为此多看了他两眼,说:“你就是李金魁。”他小声说:“是。”老师“哦”了一声说:“李金魁同学,你坐下吧。”

  上学了,知识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起爷逃跑时的情景。为了二分钱一块的橡皮,爷拧着身子一蹿一蹿的,跑起来像夹了尾巴的狗一样,那样子引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代销点的洪昌没有真去追赶,洪昌只是做出一种要追赶的样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铭心。以后爷每次撞见洪昌,那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像偷了他什么一样。这种感觉是从物质渗到精神的,是一种时间中的升华,是从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来的。在时光中他发现了给予和索取的奥秘,那就是无论多么小的事物,给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张脸;而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你给了人家一点什么和拿了人家什么。那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这种关系有一种本质上的差别。这个烙印伴着他读完了六年小学,在这六年里,他一边认字一边用这些字来体味和丰富感觉。他是蘸着感觉来认字的,所以他认字认得很快,学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在这六年时间里,他一共用了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六张烟盒纸,香烟的气味伴着他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在大李庄小学是独树一帜的,他的绰号在大李庄小学也几经变换,有一段时间,学生们都叫他“红锡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抱”,还有人叫他“白河桥”,也有人叫他“哈德门”,还有人称他“飞马”,都是香烟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他,都知道本村有一个叫李金魁的学生。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因为不合尺寸常常摆在一摞作业本的上边,每个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先是翻过来看一看烟盒纸上的图案,然后才去批改写在烟盒纸上的作业,改的时候也格外的细致。如有错处,老师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课堂上讲一讲的,每到这时,老师就显得格外兴奋,老师站在讲台上“哗、哗”地扬着那由烟盒纸缉的作业本,高声说:“同学们,看看这道题是怎么错的?为什么会错呢,二个小数点啊?!……”同学们望着那些在讲台上空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烟盒纸不由得又一次哄堂大笑!就这样,烟盒纸使他在大李庄小学成了学生们的笑料,烟盒纸也使他在小李庄小学出了大名。毕业的时候,整个大李庄小学独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县一中。

  这是烟盒纸的胜利。

  那一年的夏天,发通知的时候,李金魁正在田里割草。捆一蹿一蹿地走来说:“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条条地在玉米地里蹲着,手里握着一把小铲,一身的汗水。他拾起头看了看站在田边上的爷,而后才从玉米棵上取下那条烂裤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拧,欢欢地跳出来说:“爷,是县中吧?”捆扬着手里的那张纸说:“是。光彩呀!就你一个。走,进城给你表姑奶报喜去!”李金魁愣了片刻,却又慢慢地把那裤子脱下了,依然挂在玉米棵棵上,往地里一蹲,说:“爷,我不去。”

  捆手搭凉棚看了看孙子的下身,笑着说:“咋?鸭娃儿大了?”

  李金魁脸一红,不由得又嗑巴起来,说:“不、不去。”

  捆说:“你看这娃,你看你这娃……”捆只说了两句,就再也不说了,孙子的眼正望着他呢。阳光下,地边上,一个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蜇人,看着看着就把爷看小了。捆挠了挠头,讪讪他说:“不去就不去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头前队上出了咱两棵树,作价八十,还没给呢……”

  在那个夏天里,捆一直跟在新任队长李大牙的后边,絮絮叨叨他说:“队长,那树,那树可是好树,还不该给哩?”

  李大牙最喜欢的事就是敲钟,他每天都站在村头那棵挂有一口旧钟的老槐树下,用力敲响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让人们下地干活。李大牙敲完钟只给了他一个字,李大牙说:“虫!”

  捆说:“结了吧,那树,你给结了吧。”

  李大牙还是一个字:“虫!”

  捆巴结地笑着,磨着身子给队长说好话,再敬上一支烟,说:“明明说好的,说是麦罢给,那树……”

  说急了,李大牙就龇着一口黄牙说:“虫!!闹什么?队里没钱。”

  捆急了,说:“不是有烟款么,说过要给钱哩,咋就不给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话:“你告我去吧!”说了,扭头就走。

  捆仍笑着跟在队长的屈服后……

  就在那个暑期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下草捆回家时总要绕一个很大的弯,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爷爷碰面。他自从碰上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从村街里过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队长李大牙在捋爷的头,爷总是像孩子一样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队长一次一次地捋爷的头,一边捋一边说:“捆,你个老虫!你个酒眯瞪。我还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帐结了么?”爷个儿小,爷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样在他身前转着,可爷仍然笑着,爷总笑着说:“别乱,别跟你叔乱……那树,还是结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爷的确欠着洪昌代销点里的酒帐。他总是偷偷地在洪昌那里赊酒喝,是那种五分钱一两的红薯干酒,他一两一两地赊着喝,喝出了脸上的那一小块红,也欠下了一笔一笔的酒债。洪昌跟李大牙是儿女亲家,洪昌不说话,李大牙是不会给的。

  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总是出现爷的那白苍苍的头,爷的头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乱划……他觉得李大牙捋的不仅仅是爷的头,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为了那八十块钱,爷仍然不屈不挠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后: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是两码事,洪昌是洪昌,队里是队里……”

  于是:李金魁哭了,一个人儿因为没有办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麦场上默默地想了一个晚上,满脸都是伤心的泪水,头上有月亮,不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圆,可月亮一点儿也帮不了他,月亮离他太远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悄悄地掉到了爷住的牲口棚里,对正起夜撒尿的捆说:“爷,那钱,你别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对着孙子,一边撒尿一边说:“咱不要?树是咱的,咱凭啥不要?”说着,他系上腰带,转过身来,很自信他说:“金魁,你放心,爷能要回来,误不了你开学。鳖儿答应过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他说:“爷,我去要吧。”

  捆诧异地看了看孙子:“你?”

  李金魁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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