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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配件门市部(6)


  十三

  我一直想着给帕丽写一首诗。我觉得和帕丽有一种秘密的缘分。她经常来配件门市部看飞机。她看旦江的飞机。她不知道我在看谁的飞机。我天天看飞机,就喜欢跟我一样爱好的人。甚至喜欢走路仰着头的人。我上小学时,村里的语文老师就是一个仰头走路的人,我老担心他被地上的土块绊倒。他很少看地上。他喜欢站在房顶看远处。有一天,语文老师从房顶掉下来。我们半年时间没上语文课。听说老师把脑子摔坏了,教不成学了。

  帕丽走路胸脯挺挺,目光朝上,金子也是。还有小赵。我想让帕丽和小赵认识。因为小赵也喜欢看飞机。但帕丽不跟小赵说话。帕丽穿着红裙子黑高跟鞋,高傲得很。她仰头看飞机,其他人跟着看,看完她就骑自行车走了。她上车子时左脚踩在脚蹬,右脚蹬地助跑几步,然后裙子朝后飘起,一会儿就飘远了。

  一次帕丽来看飞机,等了半天飞机没来。帕丽就坐在柜台边跟我说话。帕丽的眼睛又大又深又美丽,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她硬把眼睛递给我看。她可能想让我记住她的美丽,然后把她写到诗里。

  帕丽盯着柜台下一个大螺丝问我这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在废品站看见了就买了来,肯定是大机器上的。

  我知道帕丽坐过飞机,就问飞机上的螺丝都很大吧。

  飞机都被铁皮包着的,看不见螺丝。帕丽说。

  那飞机轮子多大你看见了吧?

  跟拖拉机轮子差不多吧。帕丽说。

  那天旦江来我家喝酒,我也问了相同的问题。旦江说,飞机有两个秘密,一是飞机的动力,只有专门的技师才能接触到。二是驾驶室,这一块的秘密只有飞行员知道。所以,我们飞行员只知道怎样操纵让飞机起落飞行,但不清楚它的动力部分是怎样运行。管动力的技师只知道机器的秘密,但不知道怎样把它开到天上。

  旦江的话让我觉得飞机和拖拉机似乎一样,有开车的有修车的。好多开车的不会修车。但开车修车却不是秘密。为啥开飞机和修飞机会成秘密?这可能是因为从地上跑,到天上飞,这中间本来就有秘密。这个秘密很早就被我们的梦掌握,后来又被少数人掌握。我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少数人。因为我学过机械,知道飞机是一个大机器,大机器是由大零件组成。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飞机顺着地上的路在飞,这一点整个沙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一直收集大零件。那些堆在柜台旁和库房里的大零配件,经常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干大事情的人。

  帕丽不知道这些大零件干什么用。小赵也不知道,她天天在路对面看我,跟我一起看飞机,但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吧,我真正做的是啥生意。连帮我看店的小妹燕子都不知道。金子对那些铁疙瘩也没兴趣。在金子眼里我只是一个乡农机管理员,一个卖拖拉机配件的人。她不知道我一直挂着农机配件门市部的牌子,在卖飞机配件。这里天天过飞机,只有我想到做天上的生意。

  金子一直羡慕帕丽,她和帕丽一样漂亮,在学校时都是班花,帕丽找了飞行员丈夫,挣的工资多,给帕丽买好多漂亮衣服。她却嫁给一个乡农机管理员,也调不到县上,每天骑一个破自行车往下面跑。还住在城郊村的土房子。金子羡慕住楼房的人,冬天不用早晨起来架炉子,尤其天刚亮时,炉子的火早灭了,屋里冰冷,只有被窝里是热的,那时候谁都不想出被窝。早晨架炉子一般是我的活。我把火生着,屋子慢慢热起来时,金子起来做饭,女儿要睡到饭做熟,房子烧热了才起来。

  金子最年轻美丽那些年,和我住在城郊的维族村庄,土路土墙土院子,我们在院子生了女儿,门口的沙枣树跟女儿同岁。我和金子结婚那年冬天,金子想吃沙枣,我在街上买了一袋,第二年春天,对着屋门的菜园边长出一棵沙枣苗,金子先发现,叫我出来看。她用枝条把树苗护起来,经常浇点水。金子的身子渐渐丰满起来,等到11月,我们的女儿出生,沙枣树已经长到半米高,落了它的第一茬叶子。等我们搬出这个院子时,沙枣树已经长过房顶,年年结枣子给我们吃。

  我们在这个院子住了好多年,菜园里每年都长出足够的蔬菜。我结婚前不吃茄子,吃了恶心。我妈说小时候烧生茄子吃,造的病。住进城郊村院子的第一个春天,我在菜园种了一块西红柿,一块辣子,几行黄瓜,一块豆角,菜苗长出来后,金子说怎么没有茄子。我说我不吃茄子。金子说,你不吃我还要吃,我肚子里的孩子要吃。金子从路对面邻居家要了茄子苗,把辣椒拔了,栽上茄子。我从那一年开始吃茄子。金子炒茄子里面加一些芹菜、豆角和辣子,渐渐地我不觉得茄子难吃,茄子从此成了我最爱吃的蔬菜。

  我在这个院子写出了我的第一本诗集,大都是写云和梦。我的心事还没落到地上。甚至没落到这个家和金子身上。金子给帕丽夸耀我给她写了好多诗,其实我没给金子写过诗,她正在比诗还美的年龄,我想等她老了,再给她写诗。可是她一直不老,多少年后,跟她同龄的人都老了,帕丽老了,小赵可能也老了,金子一直没老。到现在我一直没给她写一首诗。

  十四

  有一阵我想调到县气象局工作,乡上一个同事的媳妇在气象局上班,我在他家里吃过饭。同事媳妇说气象局的工作就是天天望天。我想,我要干这个工作一定能干好,因为我不干这个工作都天天望天。天上的事我知道太多了。我可能适合统计天上的事情,地上的事多一件少一件,也许不重要。就像那些村庄的拖拉机,多一台少一台,有啥呢。我想让它多一台,改个数字就行了。

  我统计过往飞机的时候,顺便把每天刮什么风,风向大小都记了。我把风分成大风、中风和小风。大风是能刮翻草垛的风,一年有几次,我们这里还有一种黑风,我也归入到大风中。黑风就是沙尘暴,一般来自西北边,一堵黑墙一样从天边移过来,从看见到它移到跟前,要有一阵子。路上的人赶快回家,挂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去,场上的粮食盖住。黑墙渐渐移进,越来越高,空气凝固了,不够用了。那堵顶天的黑墙在快移到跟前时突然崩塌下来,眼前瞬间淹没在黑暗中。呼吸里满是沙尘,沙尘中挟裹着大大的雨点,落在身上都是泥浆。

  中风是能刮跑帽子的风。小风刚好能吹动尘土和树叶,又吹不高远。再小的风就是微风了,不用记。

  我们这个地方多数是西北风,东南风少。我统计风的时候,又顺便把云和雨雪统计了。雨雪好统计,每年下不了几场雨,冬天雪下的勤一些,也没有多少场。

  云比较难统计,我就用诗歌描写,看到有意思的云,我就描述一番。描写的时候还抒情。我把好多情抒发在云上。我想抒情时就逮住天上的一朵云。我把云分成忙云和闲云。还有白云和彩云。我主要关心云的忙与闲。云在天上赶路的时候,我停下看云。满天的云在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天空变成一条拥挤的路,云挤云,有时两朵云跑成一朵,有时一朵跑成好几朵。云忙的时候比人忙。闲云我不说了,如果云在天上看我,一定认为我是地上的一个闲人。

  我一直没像描写云一样描写过飞机。我只记录每天过往的飞机。我不描写它。飞机是不能描写的。云可以描写。可以写云的诗。

  我描写云的本子放在配件门市部柜台里面,我在外面看天看云,想好了回来趴在柜台上写。我不在的时候,小赵经常过来和我妹妹说话,还翻出我写云的本子看。我知道小赵喜欢看我写云的诗以后,就写得更勤了,每天写一首诗,跟过来过去的飞机数字记在一个本子上。小赵肯定看不懂那些过来过去的数字是什么意思。但她或许看懂了我写云的诗,我在门市部时,她朝这边看得更勤了。

  小赵第一次给我理发是一个黄昏,我骑车回来,小赵和燕子坐在门口聊天,小赵说,哥,你该理发了。那时我头发茂密油黑,喜欢留长发。小赵给我理过有数的几次发,都是在黄昏。在渐渐暗下来的理发店里,小赵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上缓缓移动,她好像在数我有多少根头发,我的每一根头发梢都感觉到她的手指,耳朵和脖子的皮肤也感觉了,理鬓角时她的手背贴在我的脸上,她理得仔细极了。

  小赵男朋友穿着崭新西装,戴着大墨镜回来那天,我正好在门市部,没看清他长啥样,以为是一个来理发的,进来出去晃了几下就走了。后来燕子说那是小赵的男朋友。

  小赵的事都是小妹燕子讲给我的。我去农机站上班后,剩下的时间就是燕子和小赵的,有顾客时各自招呼一下,更多时候,两个人坐在窗口看路上过往的拖拉机汽车,小赵把自己的事全说给燕子,燕子又说给我。

  燕子说,小赵男朋友是做生意的,经常坐飞机全国各地跑。他这次是坐飞机到伊犁,又坐小汽车回来。说在伊犁谈成一笔进口钢材的大买卖。

  小赵让她男朋友带她坐飞机,男朋友说坐飞机危险得很,有一次他坐的飞机在天上坏了,说是一个螺丝断掉了,天上又没有修理铺,你说咋办。

  那后来怎么样了?那架在天上坏掉的飞机后来怎么样了?

  燕子说小赵没说她不知道。

  在我记录飞机的本子里面,有好多架只过去没过来的飞机,我用红笔标着,我一直都想着那些飞机怎么样了,或许都在天上坏掉,过不来了。或许还有另外的路,不是所有飞机都从我头顶飞过。但我一直在等所有的飞机,在这个三叉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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