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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配件门市部(4)


  九

  帕丽飞机不来的日子,我一个人看飞机,听到天空隆隆的声音我从门市部出来,仰头看一阵,把飞机目送走,然后回店里,在笔记本上记下过来或过去。其实坐在店里听声音就知道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我出来是让飞机看见我。因为我知道飞机驾驶员眼睛盯着这条路,其他地方或许他会一眼扫过,但是这个三叉路口他会仔细看,三条叉道通三个地方,走错就麻烦了。他探头下看时,准会看见仰头望天的我。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在望。他会不会被我望害怕?

  理发店小赵也喜欢看飞机。只要听见飞机响声,准能看见小赵站在路上,脖子长长地望天,有时手里还拿着剪刀,店里理发的人喊她也不理会。小赵看飞机的样子和帕丽一样好看,我站在对面,看一眼小赵,望一眼飞机。小赵因为喜欢看飞机,我觉得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喜欢看飞机的女孩腰身、脖子、眼光都有一种朝上的气质,这是我喜欢的。我和小赵时常在飞机的隆隆声里走到一起。有时我把飞机看丢了,小赵就凑过来,给我指云后面的那个小点。小赵指飞机的时候,我看见她白皙的胳膊,细细的手指,一直指到云上。

  小赵美容店的名字是我写的。配件门市部开张的第二个月,路对面开起一家美容店。店主小赵和我妹妹燕子很快成了朋友。小赵听燕子说我会写诗,是个文人,就让我给理发店起个名字。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小赵说,你先给我写上“美容店”三个字吧,以后想好名字再加到前面。小赵要去买红油漆,我说我店里有。我写招牌时买了一大罐红油漆,剩好多呢。

  写字时我站在凳子上,小赵在下面给我举着油漆罐。“美容店”三个字直接写在门头的白石灰墙上,跟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一样。我写一笔,刷子伸进油漆罐蘸一下,有一点红油漆滴在小赵的手上。小赵的手又小又白皙,她的脖子也白皙,从上面甚至看见领口里面的皮肤,比手更白皙。我不敢多看。第一个字“美”就没写好,写“美”时我往下多看了几眼,下来后发现“美”写歪了。

  我站在凳子上写字时好多人围着看,我写一个字,扭头看看下面。没人说一句话。写完后我下来站在他们中间一起看。还是没人说一句话。我看看小赵。小赵说,写得真好。

  但我觉得“美”真的没写好。不过小赵说好了,也许不错吧。字都是这样,刚写到墙上,看着别扭不顺眼,或许看几天就顺了。我坐在配件门市部门口,看了好些天,仍然觉得那个“美”没写好,一点不美,呆呆的。等想好了店名,往“美容店”前面写名字时,我把“美”涂了重写一下吧。我想。可是,直到我卖了配件门市部,离开县城到外打工前,都没想好名字,美容店成了它的名字。

  来理发的大多是过往司机,有汽车司机、拖拉机司机。好像车开到这儿,司机的头发就长长了。小赵不喜欢给司机理发,一来司机头上都是油,车坏了司机就要头伸到机器里修,洗司机的头太费洗发水。二来司机嘴里没好话,啥脏话都能说出来,要碰到太耍赖的司机,小赵就把我喊过去,坐在一旁看她理发。

  没活干时小赵就坐在门口,她知道我在看她,朝我笑。有时走过来,和我妹妹燕子说话,她过来时,手里总抓着一把瓜子,给燕子分一点,给我分一点。她给我瓜子时手几乎伸进我的手心,指头挨到手心,我的手指稍弯一下,就能握住她的手。她每次只给我几颗瓜子,我几下磕完,她再伸手给我一点。瓜子在她手心都捂热了,有一股手心里的香气。

  每天都过飞机。帕丽来看飞机的时候,我们都出来帮着看。更多时候帕丽在别处看飞机,或者帕丽的飞机没来,天上飞着我和小赵的飞机。小赵比我看得仔细,我只是看看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然后回店里记到笔记本上,小赵一直看到飞机飞远,看不见。

  我和小赵很少说过话,飞机来的时候我们走到一起,其他时候只是隔着马路看。有时我背对小赵,也能感到她隔路看我的眼睛。小赵也能觉出我在看她,只要我盯着她看一会儿,她总会扭过头来对我笑笑。现在想来,我和小赵只是隔着马路远远地看了两年,然后我卖了门市部走了。

  十

  帕丽第一次带飞行员丈夫旦江来我家是在8月的一个傍晚,正如旦江在二十多年后的网文中写的那样,正是秋天,我们家菜园里的蔬菜都长成了,养的鸡也长大了,金子高高兴兴宰了一只鸡,从菜园里摘了半盆青辣子,整个鸡剁了跟青辣子炒在一起,用一个大平盘盛上来。帕丽和旦江都没见过这种吃法,一盘菜就把饭桌占满了。

  接下来就是旦江在网文中写的那个重要时刻,旦江看着堆得小山似的一大盘菜,吃了一口,味道奇香,跟以前吃过的辣子炒鸡都不同,旦江就问,这叫什么菜。我脱口而出,大盘鸡。

  在以后多少年里传遍全新疆全中国的大盘鸡,就这样发明了。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我只记得跟飞行员旦江一见如故,酒喝得很投机,边喝我边向旦江打听飞机的事。我问飞机轮子是咋样的,多大,跟哪个型号的拖拉机汽车轮胎一样。飞机那么大的机器,上面一定有好多大螺丝吧,那些螺丝都是什么型号。

  旦江说他只驾驶飞机,保养维修都有专人负责。

  我说,你经常开飞机从我们县城上空过,从空中看我们县城是什么样子,能看见啥。

  看不见啥。旦江说。就是一片房子,跟火柴盒一样。

  那你在天上怎么掌握方向?我们在地上开拖拉机都有路,飞机在天上也有路吗?

  旦江看看我,端起酒杯说,喝。

  旦江即使喝醉了也没向我透露过飞机的任何秘密,这让我对旦江更加敬佩。开飞机的人心里一定有好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但旦江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心里也有一个有关飞机的大秘密。我也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如果我说给旦江,旦江回去告诉管飞机的人,说飞机飞行的秘密已经被人知道,那样的话飞机肯定会改道,沿着别的道路飞行,不经过我们县城。

  有一次酒喝到兴头,我几乎问到了关键的问题,我问,你开的飞机在天上坏了,怎么办?比如一个大螺丝断了,假如正好在沙县上空坏了,你会选择降落在哪。

  最好是返航。旦江说。找最近的机场迫降。

  那没时间返航呢?就像拖拉机突然在路上坏了,动不了了。

  那就选择平坦地方降落,比如麦地,麦地是平的。苞谷地棉花地都有沟,颠得很。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开着小四轮在天上飞,车斗里装满特大型号的零配件。我听谁说一架飞机在天上坏了,说坏的地方很高,在一堆像草垛的云上面,我开着小四轮满天找坏掉的飞机。我的梦做到这里没有了。做梦有时跟做文章一样,开一个头,开好了津津有味做下去。有时梦也觉得这样做下去没意思,就不做了。我关于飞的梦都是半截子,我从来没做过一个完整的飞的梦。也许连梦都认为飞是不可能的事,做一半就扔了。但我跟飞有关的门市部却一直开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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