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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配件门市部(2)


  四

  我选择在城东开店是动了些脑子的。我们这里的人分动脑子和动身子两种。我身体不如别人强壮,但脑子多。这是老马说的。老马根据我和他下象棋的路数,知道我的脑子比他拐的弯多,我给他让一个车,他都老输。不过不久后老马又说,可惜你的脑子动偏了。老马嫌我的脑子没用在工作上,私自开一个农机配件门市部,经常不去单位上班。

  我开店的城东是一个破烂的小三角地,路上坑坑洼洼,路边很早就有一家汽车修理铺和一个电焊铺。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离它们有一截子路。我不喜欢那个电焊铺切割铁的声音,刺刺剌剌,活割肉一样。我在三叉路口的西面租了间里套外的房子,里面库房兼卧室,外面营业,房租每月60元。这真是一个卖零配件的绝好地方,门口车流不断。经常有从乡下开来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开到这里坏掉。也有汽车摩托车开到这里坏掉。那时候从乡下到县城的路都不好走,大坑小坑,那些破破烂烂的拖拉机,好不容易颠簸到县城边,就要进城了一下坏掉。县农机公司在城西。农机修理厂也在城西。要在以前,坏车会被拖到城西修理。现在不用了,城东有我的配件门市部。开车的师傅提摇把子进来,问我有没有前轮轴承。我说有。问我有没有活塞。我说有。啥都有。都在库房里。库房远吗?不远。十分钟就拿来。

  我骑摩托一趟子跑到城西县农机公司,花十几块钱买一个轴承,回来二十几块卖给等待修车的师傅。这些精密零配件只有农机公司有,农机公司零配件齐全。我的门市部摆放的大多是常用的粗配件,比农机公司的便宜,就是质量差一点,这个我知道。我进的是内地小厂子的货。正规厂家的配件我进不起,人家要现金。小厂子的货款可以欠。经常有推销农机配件的人,来到门市部,拿着各种农机配件样品,我跟推销员谈好价格,签一个简单的购销合同,不用付定金,过半个月,货就到了。再过一个月,推销员过来收款。前面的款结了,不合格的零配件退了,再进一批新货。有时钱紧张,货款还可以拖欠,越欠越多。两年后我的门市部卖掉时,还欠了一个河北推销员的一千多块钱。在以后的几年中,那个推销员找过我好多次,我的门市部关门了,他问对门理发店的小赵,小赵告诉他我们家住在园艺场,他找到园艺场,我大哥说我搬到县城银行院子了,找到银行院子,我岳父说我到乌鲁木齐打工去了。那几年,只要我回去,就能听到有关河北推销员在找我要货款的事。他们还告诉了我在乌鲁木齐打工的单位。我想着那个推销员也许找到我最早打工的广告公司,又找到后来打工的报社,我换单位的频繁肯定使他失去继续找下去的耐心,也许他还在找。而那些卖剩下的配件,也一直在园艺场的旧房子堆着。我也一直想找到这个推销员,他发给我的劣质转向杆弯头,因为断裂导致好几起车祸。有一起车祸是转向杆弯头断了,小四轮方向盘失灵,撞进渠沟,坐在车斗上的一个人当场摔死。车主找我麻烦,我说配件是厂家生产的,去找厂家。车主说就不找厂家就找你。我没办法。我也想找到那个推销员。我一直等着他找上门来,等得我都快把他忘记了。就在不久前,我竟然梦见了他,我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拉着一车斗锈迹斑斑的劣质农机配件,去河北找这个推销配件的人,我找到生产配件的厂子,门口蹲着一个很老的人,说厂子早倒闭了,我觉得这个老人面熟,又想不起是谁。问合同上的推销员,那老头给我指了一个大山中偏远的村子。我开着小四轮往山里走,走几里坏一个零件,我不断地下来修理。坏的全是我车上拉的那个转向弯头,直到我把车上的弯头全换完,小四轮也没有开到地方。我茫然地坐在坏掉的拖拉机上,前后都是没有尽头的路,坐着坐着我醒来。

  醒来我才想起来,那个坐在厂门口给我指路的老头,就是我要找的推销员,他曾多少次到配件门市部,跟我签了好多个购销合同。我在梦里竟然没认出他,反让他又骗了一次。

  五

  那是我一生中最清闲的几年,我在乡农机站当统计和油料管理员。统计的活是一年报两次报表——半年报和年度报表。这个活我早就干熟练了,不用动腿也不用动脑子,报表下来坐在办公室一天填完,放一个星期再盖上公章报到县农机局。农机站的公章我管。站长老马对我很放心。管公章是一件麻烦事,每天都有来开证明的驾驶员,那时去外面办个啥事都要开证明。马站长文化不高,字写得也不好,经常把证明开错,让驾驶员白跑一趟县城。后来他就让我写证明,写好递给他盖章。再后来就把公章交给我了。农机站有两个管用的章子,公章和我的私章,都在我手里。私章是在供油本上盖的,挂在我的钥匙链上,我经常不在办公室,我和老马都喜欢下乡,来办事的驾驶员就开着拖拉机四处找我们。大泉乡有十三个村子,西边七个,东边六个。驾驶员先开车到十字路口的小商店门前,打听我们朝哪个方向走了。小商店更像一个不炒菜的小酒店,门前一天到晚坐着喝散白酒的人,浓浓的酒味儿飘到路上。我和老马骑自行车路过,常有人喊马站长过去喝酒,老马知道下去有酒喝,就说不了,忙呢。

  只要我们下到村里,拖拉机师傅马上把机器停了,不管是在耕地还是播种,都停了,剁鸡炒菜陪我们喝酒。驾驶员说得好,你们也不是经常来,耽误就耽误半天。酒喝到一半,听到突突的拖拉机声,办供油证的驾驶员找来了,他们在小商店门口打听清楚我们朝东走了,就在东边的几个村子挨个找,很快找到了。

  春天播种时我们必须要下村里,检查工作的内容每年都不一样,有时是督促农民在种子中拌肥料,有时是让农民把单行播种改成双行,这就要改造或新购买播种机,过一年又重新改成单行。但有一个内容每年不变,就是让驾驶员必须把路边的庄稼都播直,这样苗长出来好看。路边的庄稼都是长给人看的,那是一个乡的门面,上面检查工作的领导,坐小车扫一眼,就知道这个乡农业种植抓得好不好。所以,路边的庄稼一要播直,有样子。二要把县上要求必须种的庄稼种在路边。三要把肥料上足,长得高高壮壮,把后面长差的庄稼地挡住。

  老马干这个工作很卖力,看到有驾驶员播不直,就亲自驾驶拖拉机播一趟。下来大声对驾驶员说,把眼睛往远里看,不要盯近处,盯着天边边上的云,直直开过去,保证能播直。驾驶员都佩服他。

  我从来没开链轨车播过种,不知道照老马说的那样眼睛盯住天边的云一直开过去是什么感觉。那些年我的注意力都在天上。我写的一首叫《挖天空》的诗,发表在首府文学杂志上,好几年后我见到杂志编辑,她向同事介绍我说:这就是那个站在院子里,拿一把铁锨挖天空的人。

  那是我写的许多天空诗歌中的一首。我天天看天,不理会地上的事情,连老马都埋怨我,嫌我工作不认真,懒。他不知道我这个乡农机站的统计员,在每天统计天上过往飞机的数字。

  六

  每天都有飞机从县城上空飞过。我把从东边来的飞机叫过去,从西边来的叫过来。我在笔记本上记今天过来1个,过去1个,别人看不懂我记的是什么。有时候过去3个,过来2个,一架过去没过来。我就想,那架飞机在西边的某个地方过夜,明天会多一架飞机过来。可是,第二天,过去3个过来3个,那架过去的飞机还没过来,我想那架飞机可能在西边过两天再过来,第三天那架飞机依旧没过来,第四天还是没过来,我就想那架飞机可能不过来了,一直朝过去飞,这样的话,它就再不过来。有些东西可能只过去不过来。

  也可能它在什么地方落下来,就像拖拉机坏在路上。飞机不会坏在天上。它坏了会落下来。或者落在沙漠,或者落在麦田,或者落在街道。飞机太可怜了,它在地上可落的地方不多,除了机场,它哪都不能落。它没过来,肯定是落在哪了。

  夜里过飞机,我会醒来,我从声音判断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有时我穿衣出去,站在星空下看。飞机的灯很亮,像一颗移动的大星星,在稠密的星星中穿行,越走越小,最后藏在远处的星星后面看不见。

  如果我醒不来,飞机的声音传到梦里,我会做一个飞的梦。我从来没在梦里见过飞机,只做过好多飞的梦。一个梦里我赶牛车走在长满碱蒿的茫茫荒野,不知道自己往哪走,也许是在回家,但家在不在前方也不知道,只是没尽头地走。走着走着荒野上起黑风了,我害怕起来,四周变得阴森森,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像什么东西从后面撵过来,我不敢回头看,使劲赶牛,让它快跑。轰隆声紧跟身后,就要压过头顶了,牛车一下飞起来,我眼看见牛车飞起来,它的两个轮子在车底下空转,牛的四个蹄子悬空,我还看见坐在牛车上的我,脑门的头发被风吹向后面,手臂高高地举着鞭杆。隆隆的声音好像就在车厢底下,变成牛车飞起来的声音。

  另一个梦里我开着链轨拖拉机播种,眼睛盯着天边的一朵云,直直往前开。这是老马指导驾驶员播种的动作。在梦里我的视线很弱,周围都迷迷糊糊。或许是梦把不相干的东西省略了,梦是一个很节省的世界。我努力往远处看的时候,那里的天和地打开了,地平平地铺向远处,天边只有一朵云。我紧握拖拉机拉杆,盯着那朵云在开,突然听见头顶隆隆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拖拉机已经在天上,我眼睛盯住的地方是遥远的一颗星星,拖拉机在轰隆的响声里飞起来,后面的播种机在空中拉出直直的播行。

  更多时候我自己在飞,我的手臂像飞机翅膀一样展开,额头光亮地迎着风,左腿伸直,右腿从膝关节处竖起来,像飞机的尾鳍。过一会儿又左右腿调换一下姿势。

  我飞起来的时候,能明白地看见我在飞,看见带我飞翔的牛车和拖拉机车底的轮子。自己飞起来时我看见我脸朝下,仿佛我在地上的眼睛看见这些。我在天上的眼睛则看见地上。

  那时我还没坐过飞机,也没有机会走近一架真飞机,我甚至没有去过飞机场,不知道飞机是咋飞起来的,我看见的飞机都在天上。我的梦也从不会冒险让我开不熟悉的真飞机,它让我驾驶着牛车和拖拉机在天上飞,那是我梦里的飞机。我这样的人,即使在做梦,也从来不会梦见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只要做了飞的梦,我就知道夜里听见飞机的轰隆声了。飞机的声音让我梦中的牛车和拖拉机飞起来。飞机声越来越小的时候,我回到地上。有时在半空中梦突然中断,我直接掉落在床上,醒来望望窗外,知道有一架飞机刚刚飞过夜空。

  我把跟飞有关的梦记下来。我喜欢记梦。我在农机站那几年,记满了一个日记本的梦。飞的梦最多。我经常梦见自己独自在天上飞,有时一只手臂朝前伸出,一只并在身边,有时像翅膀一样展开。腿有时伸平,有时翘起一只,像飞机的尾鳍。我变换着各种姿势,让飞的样子尽量好看,我不知道谁会看见。我在天上飞时,一直没遇见飞机。那样的夜晚,飞机在远处睡觉,或者从来就没有飞机。或许一架飞机正在飞过,我被它的轰隆声带飞起来。这样的夜晚有两个天空。一个星云密布,飞机轰隆隆地穿行其间,越飞越远。而我做梦的天空飞机还没有出世,整个夜空只有我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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