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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子(2)


  时间

  托乎提的房子在牲口巴扎后面,一条窄窄的巷子走到头,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再走到头,就到了。进去一个小院子,里面是一间套一间堆满古旧东西的小房子。在每个小房子里都能听到牲口巴扎上的驴叫。驴把叫声扔到半空,再从房顶天窗落进来。

  托乎提的徒弟买到一个铜壶,从包里拿出来,吹了几下递给托乎提。这是当地人的习惯。这里经常刮风、落土,什么东西上都有土,当地人拿起啥东西都先拍打一下,嘴对着吹几下。巴扎上卖馕的、卖葡萄干杏干的、卖坎土曼镰刀的、卖帽子衣服的、卖皮鞋皮具的,东西拿到手里,都一样的动作,手拍打几下,再嘴对着吹两下。托乎提接过铜壶,也吹了两口,鼻子对着闻了闻。

  “这是三百年前的东西。”托乎提说。

  “你咋知道是三百年前的,我拿去让文管所专家看了,说应该是元末明初,阿拉伯人带来的东西。你看,铜也不像当地的红铜。”

  “我不知道你说的元末明初是啥时候。这个东西肯定是龟兹的匠人打的。用料是旧铜。你说它的铜皮有八百年也行,但接缝处铁锤敲打的痕迹只有三百年。”

  托乎提从壁龛上拿下一把铜壶,吹了吹土,拿布子擦擦,给徒弟看。

  徒弟以前见过这个铜壶。

  托乎提说这是他家祖传五六代的铜壶。托乎提小时候抱着它玩的时候,它已经有三百年,他奶奶告诉他的。那时铜壶的色泽和样子还在托乎提的记忆里。托乎提又看着它过了五十年。五十年让一个小孩快变成老头,铜壶的变化却不大,只有壶嘴的接头处多了些绿锈。托乎提母亲在的时候,经常拿下来擦,绿锈长出一点,就擦掉,再长出又擦掉,好像土地长草一样,那个地方总是不停地长出绿锈。到母亲去世的前一年,那地方终于被擦出一个洞来。

  一个东西,从新变旧是容易的事,从旧变古就不容易。托乎提说。人顶多把铜壶用到壶嘴的接缝断开,壶底漏水,壶身的文字和图案模糊,不能当壶用了。这时的铜壶有两个命运。一是给铜匠修补,补好用几年坏掉,再扔给铜匠,拆了,好的铜皮做另一把壶的材料或修补旧壶的补丁,烂铜皮熔了。一把壶到此就算完了。二是人用坏扔在院子,被沙土埋住。接下来就是时间在用这把铜壶了。

  一把好铜壶能用好几代人。这要细心用。一般用过几代人的铜壶,家人就不用了,在壁龛上供起来。

  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铜壶,都是一打造好就交给时间在使用。就像佛窟的那些壁画主要是交给时间在看。铜匠们打造铜壶时,知道哪些是给人用的,哪些是给时间用的。他们会把更多的精力和智慧花费在人不用的物件上。也就是说,铜匠打造的最精美的铜壶,都不是用来装水的。铜匠希望这样的作品,被人重金买去,然后深埋沙漠。铜匠也可以自己把这样的作品埋在沙漠,留给时间。但铜匠还是希望它先卖成钱,在别人手里被埋掉。

  一般人能看出祖传的老东西有多老,但土里出来的东西,就不好看了。土里的时间不同于地上,谁都没在土里待过。但是托乎提好像在土里待过,对土里埋的东西熟悉得很,一个东西到手,闻一闻味道,就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是三百年六百年还是一千年。一千年就是十四五个七十岁人加起来活掉的时间。托乎提这样说。

  一般人见过七十岁的老人,但没见过十几个七十岁老人活掉的时间有多老。托乎提知道,就是一把千年铜壶上的那种老。但这种老他没法让徒弟也看到。也许他的徒弟活到跟他一样老的时候,会看懂铜壶上的老。能看懂老,就看懂时间了。

  在文物贩子托乎提眼里,这个地方的生活,一直就没变过。生活本身是一个更大的文物,那些被老城人过了千百年没有变化的生活,没人来收藏,这样的文物变不成钱,但更有价值。整个龟兹老城就是一个大文物,毛驴和驴车是古代的,馕和馕坑是古代的,坎土曼和镰刀是古代的,龟兹河边那些土块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是古代的,杏树桑树麦子苞谷是古代的,葡萄是古代的,坐在龟兹桥头那些老头忧郁的目光是古代的,少女唇边的微笑和羞涩是古代的,还活着的最后一个王爷是古代的,土肥皂是古代的,桑木碗和木勺木盆是古代的,铜壶的样式图案是古代的,铁匠铺铜匠铺大锤小锤的叮当声是古代的,染眉毛的奥斯曼草是古代的,牲畜巴扎上羊羔的叫声和驴鸣是古代的,托包克游戏是古代的,鸽子和斗鸡是古代的,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是古代的,炊烟是古代的,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古代的。

  时间在这里不走了,好多老东西都在,或者说许多东西老在了这里,那些几千年的老东西,都能在龟兹桥头等到。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这里的人,一直在过着一种叫等待的生活,在龟兹老城达达达的驴蹄声里,尘土飘起,尘土落下。时间像一个个远路上的亲人,走到这里不动了,到家了。它用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走来,在每一样东西上都留下了路,时间一直沿着它的老路走来,它到来的时候,河滩上的毛驴在鸣叫,桥头卖烤包子的师傅在吆喝,托乎提跟他的徒弟们在谈论女人,时间静悄悄地到来,成为看不见的一部分。

  时间走近一把铜壶的路是能看见的,被牲口贩子托乎提看见了。你看,时间先走到铜壶表面,时间好像不喜欢光泽,它总是先从表面,把一件东西的光泽变暗,变成暗淡的月光一样。接着它找到一些接口和细微裂缝,往里面走,铜壶接口处的绿锈,就是时间凿空出来的东西,像我们挖洞挖出来的土。越来越多的时间进入时,铜壶的接口和裂缝就会变大。接着时间进入铜壶内部。内部也有一个时间——壶自身的时间。它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时间。两个时间汇合时,壶就不像样子。这时铜壶的样子就是时间的样子。时间把每一件事物变成它自己。时间就到家了。

  每个东西都是时间的终点。所有的时间,走向一把铜壶。那些古代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停在铜壶上。一把铜壶上的时间,就是自它诞生始的所有时间。贩牲口的大牙子托乎提看见了留在这个地方所有东西上的时间,他认识它。

  他的徒弟们还不认识时间,他没办法让他们认识,只有给他们讲女人,讲女人最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托乎提这么老了,闻到女人的香味,看到女人的屁股还是心动。托乎提说,女人永远是个新东西。从女人身上能看见新的时间来了。这时候,托乎提会睁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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