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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路(3)


  狗的路

  大黑狗出县城后径直朝阿布旦村方向奔跑,穿农田过荒野。它没走大路,人的路太绕弯。大黑狗喜欢县城街道,直直的,像狗走的路,但又不直通到狗要去的地方。狗在世界上没有路。在村里没有,村外荒野上也没有。狗追兔子时,不顺着兔子的路跑。兔子路太绕弯。狗只是对着兔子跑的方向追,狗能判断出兔子跑的方向,它跑直路追,所以兔子绕来绕去,还是被狗捉住。

  阿布旦村外的荒野上,以前最多的是兔子的路和羊的路。羊和兔子都喜欢在荒野中踩出自己的路,然后一年年地顺着走,这样省劲又不会迷路。人在荒野中没有自己的路,只有一条驴车道从村子通到荒野,然后分散成许多车辙印,消失了。人到野外各有各的事情,很难走到一起。人喜欢沿着羊道走,羊能过去的地方人也能过去。兔子路和羊的路有时重合,不知道是羊借了兔子路,还是兔子借了羊道。兔子路比羊道窄。最窄的是蚂蚁路,有半个小指头宽,蚂蚁路是双行道,每时每刻都有来去奔跑的蚂蚁,各走一边,蚂蚁也是靠右走。再就是老鼠的路,有两个手指头宽,老鼠路是单行道,老鼠出门排一溜跑过去,找到吃的排一溜回来。碰到迎面来的老鼠,一斜身让过去。稍受惊吓就四处乱窜。

  自从荒野中出现一条黑乎乎的大公路,把好多动物的路截断。荒野就不像以前了。好长时间,动物不敢接近柏油路,这条黑路有一股难闻的怪味道。动物的路上也有味道,兔子路有兔子味,老鼠路有老鼠味,人的路上有人味。这条油黑道路上却没有人味儿。

  直到现在,蚂蚁还没有穿过这个黑乎乎的道路。蚂蚁搬家到公路边就停住,下一次搬家远离公路。不论黑蚂蚁还是黄蚂蚁,都不敢爬上比它们还黑的公路。老鼠最先跑到路上,老鼠从刺鼻的黑沥青味中分辨出人的味道,知道这是一条人的路,但没有人走动,只有一种巨大的东西轰隆隆过来过去,好多老鼠被它压死。尽管这样,老鼠还是很快把洞穴筑在公路边,路上不时有人遗落的食物,自从荒野中有人开垦种地,这条石油公路也变成往外运输农产品的道路。路边遗落最多是棉花,老鼠把棉籽剥开吃了,棉花拖到洞里当被窝,生小老鼠的时候,棉花是最好的铺盖,精光的小老鼠生育在温软的棉花里。野黄羊在半年以后才敢跑过公路,它们一旦不害怕公路,马上又会贪恋它,在公路上撒欢,卧在路中间晒太阳。野猪对待公路的方式特别,它用嘴拱路边的沥青,想把路面拱掉。鸟沿着公路飞,不时落下寻路上的食物。路上死亡最多的是老鼠,其次是鸟,还有黄羊。撞死的黄羊马上会被司机拉走,留下一滩血。老鼠和鸟的尸体会长久地留在公路上,被车轮反复碾压,最后成尘土被风刮走。

  早年进荒野的人,沿着兔子的路走,沿着羊道走,人进荒野都领着狗,狗知道人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狗跟着人进城赶巴扎,知道往城里走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去荒野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走到最后没路了,整个荒野敞开在那里,荒野像一条没边没沿的路。这时人就没方向了,不知道往哪走,只有沿着羊道走,沿着兔子路走。走着走着这些路变成人的,兔子和羊不见了。

  从县城到阿布旦村,大黑狗穿过五个村子。村子挡在路中间,黑黝黝的,像一头卧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它闭着眼睛,没有一个窗户亮灯。但狗是它的耳朵和眼睛。大黑狗穿过这些村庄时,它脖子上铁环的响声惊动了村里的狗,它被五个村庄的狗追咬,一个村庄的狗叫传到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的狗叫又往下传,最后是阿布旦村的狗叫,从县城边,到阿布旦村,六个村庄的狗叫连成一片。

  大黑狗到阿布旦村时,天已经亮了。它在村外看见村子渐渐明亮起来,房子、树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样看的时候,大黑狗眼泪汪汪,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只外狗,这个村庄没有它的窝了。它被卖掉了。

  大黑狗站在村头等玉素甫的摩托车,村子里逐渐有了声音,狗叫声、机器声、驴蹄声混杂一起,先是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出村子,司机对它打了声喇叭。接着是牧羊人赶羊群出村,看见路边的大黑狗,朝它友好地叫了一声。大黑狗羞愧地扭过头。它清楚村里人都知道自己被卖了。人活脸,狗活皮。一条狗活到最后被卖掉,算是活得没皮了。大黑狗不想看见村里的人,更羞于看见主人家的人,它只等玉素甫的摩托车。

  大黑狗追咬完玉素甫,掉过头,朝村外荒野走了。它的尾巴狼一样拖在地上。它从此变成一条野狗。

  大黑狗成了野狗后,再没回过村子,也没追咬过玉素甫。它在村外的荒野上游荡。有一年,它顺着柏油路又去了趟县城。大黑狗怀想县城街边的美食,街边随处能捡到好吃的东西。它还怀想老城收废品人家铁链上的母狗味道,它跑到那家门口,往里看,一条大黄狗向它扑咬,堆满垃圾的院子黑黑的,还是那些狗都不愿意闻的混杂气味。

  大黑狗在月光下巴扎散尽的龟兹河滩游走,想到很久前随主人到巴扎的情景,大黑狗在巴扎上认识了好多狗,狗和狗认识了,主人间也就认识了,有时先是人和人认识了,身边的狗也熟悉起来。熟到恋爱了,狗和狗生了狗娃子,两家就有了走动。狗娃子没睁眼睛的时候,养公狗的人家就被养母狗的人家叫过去,说,狗娃子是两家的狗生的,你挑一个吧。狗是从小看到老,厉害狗眼睛还没睁开就会咬人。养公狗的人挑一个狗娃子,剩下的主人家会留一个,其余的给村里人。来要狗娃子的人,都会带些狗食,喂母狗,有端半盆麸皮的,带两块干骨头的。养公狗家的人更是不能少带狗食,狗娃子是两家狗的后代,都有抚养义务。

  大黑狗是一条有本事的公狗,公狗干下的事情,公狗家男人要负责任。

  大黑狗每年让村里的好多母狗怀孕,下了一窝一窝的狗娃子。然后,母狗家的人就接连来报喜:“我们家母狗又给你们家大黑狗生了一窝,七个,我给你留了一个。快过去看看吧。”

  大黑狗主人买买提实在没办法,说,你送人去吧,我们家都快成狗窝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哪有喂狗的食。以后我们家大黑狗配谁家的母狗,我要收一袋子苞谷。你拉着母牛到乡上配种,都收钱的。

  主人买买提从来没收到过半袋子苞谷,大黑狗依旧年年让村里好多母狗怀孕,然后,主人买买提领着大黑狗,端着狗食,挨家看望那些汪汪叫的狗后代。

  想到这些时,大黑狗觉得自己真对不起主人,给他惹了多少麻烦,让他操了多少心,连自己图痛快干下的风流事,都要主人破费收场。自己给这个人家做过什么呢,看看院子,不丢东西。它的主人穷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丢。自己在村里的狗中间,也算数二数三的厉害狗,却并不能使主人成为村里有能力的富裕人。村里哪条狗它都敢咬,多数狗都害怕它。可是,它的主人却经常受人欺负。主人被谁欺负了,大黑狗就去咬谁家的狗。主人光知道它惹了多少事,却不知道有些事,是它帮主人出气惹的。主人是村里的穷人、弱人,他的大黑狗却是狗群中的强狗,主人好像从来没有为此自豪过,反而经常为它苦恼,这是大黑狗最伤心的了。

  大黑狗在村外荒野上游荡了几年,最后老死了,还是被狼吃了,没人知道。只是玉素甫经常在夜里听见大黑狗在荒野里吠叫,经常梦见被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很少一个人去野外,也很少去县城,他的工程队散了,包工头玉素甫回到村里,变成一个不爱出门的人。

  大黑狗买买提也经常听到自己家的狗在荒野里叫,他赶驴车去找过几次,没找到。

  大黑狗的叫声还在,在竖着石油井架的荒野沙漠,每当月圆之夜,大黑狗站在高高的沙包上,舔净脸、爪子,脖子昂起,腰挺起,嘴对月亮,汪汪地叫,它的叫声不再为一口狗食、一个人、一点动静。它吠叫的时候,远处村子里,好多狗汪汪地跟着叫。嘴对着荒野,大黑狗站立的沙包方向,月亮悬在沙包上面,狗的吠叫在月亮上面,汇成汪汪的银白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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