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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里的贼(4)


  公安

  那次艾布在阿依村偷了一只羊,刚出村被两个公安堵住。他们好像早知道他要来偷东西,专门在这里等他。艾布扔下羊拔腿就跑,两个公安在后面追,起步跑时他们离他有三四米,跑过麻扎时还是三四米。艾布没想到两个公安跑得跟贼一样快,艾布听脚步声判断距离,他有一个贼最基本的素质,不回头。

  跑到阿布旦村的庄稼地里,艾布的速度就明显比公安快了,地里的草、庄稼、埂子、渠沟好像都在阻拦后面追他的人,绊他们的腿,扯他们的衣服。对艾布却没有阻拦。艾布很快就摆脱他们跑到村里。

  村后突然又冒出两个公安,大喊“站住,站住”,朝他扑来。艾布想这下完蛋了,跑不脱了,后面的两个公安也追了上来,艾布急了,慌忙钻进一个废弃的旧墙圈,艾布听到公安的喊声和脚步声围在了墙圈四周,他们已经把墙圈包围了。他都绝望地想趴在地上等公安来上手铐了,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个墙圈捉迷藏,墙角处有一个隐秘的洞,每次他都藏在洞里,从没被别人找到过。感谢胡大,他从没把这个地方告诉别人,连最好的朋友叶尔肯也没告诉。他知道那个洞小小的,可能钻不进去,他已经长成大人,怎么能钻进小时候藏身的墙洞呢。可是胡大保佑,那个洞口竟然比以前大了一点,可能是风刮的,他长的时候那个洞口也在长。公安在四周搜了半夜,在墙洞外走过来走过去,他都看见他们的脚,公安竟没有抓到他。

  那个洞的巧妙就在于,它是一个一眼就能望穿的墙洞,里面什么都躲藏不了,只有钻进去才知道,中间有一个朝上的空穴,刚好能蜷缩一个人。

  公安明明看见贼进墙圈了,就是找不到。抓贼的喊声把全村人惊醒,老村长额什丁和村会计早来了,好多人围在墙圈里帮着找贼。人一多,艾布高兴了,天很黑,公安的几个手电这照一下,那晃一下,手电晃过的地方夜更黑。艾布就在手电晃过的一瞬,从洞里出来,装成找贼的样子,站在村里人中间,还过去在公安眼前走了几趟,给一个公安说,你应该上到墙头上看看,贼要是爬在墙头上,下面也看不见。公安觉得有理,从一段矮墙头,上到高墙头,手电照过去,只看见光秃秃的墙头下面攒动的人头。

  天渐渐亮了,四个满身是土的公安,站在一群村民中,艾布也站在中间,大家像刚从梦里醒来,恍惚地站着,相互看,又一起看着四个穿制服的公安。公安也挨个地看村民,好像觉察到那个贼就站在村民中间。要不是半夜出来那么多人,他们把墙圈围到天亮,贼肯定跑不掉。他们接到阿依村的报案,埋伏了几天,贼才出现,却没抓住。

  老村长额什丁走过来,说我是村长,你们在我们村抓贼,应该先给我村长说一声,村里好配合。

  公安说,你们已经配合了大半夜,贼还是跑了。

  公安说贼的时候,眼睛盯在人群里看。

  老村长说,我们村好多年没出过贼,你们会不会把别的村子的贼娃子撵到我们村了。

  公安说,贼肯定是你们村的,他非常熟悉你们村的地形,一到村子,好像腿上长毛了,跑得又快有灵活,不然我们早抓住他了。

  公安眼睛依旧盯着周围的人。好多人觉得没意思往回走,艾布也跟着别人往回走,他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他的脊背,看他的脚,这双眼睛盯了他好久了,天没亮时他就感觉到了这双眼睛,他在看自己的脚和脊背。艾布没有回头,贼最重要的素质是不回头,别人追到脚后跟都不回头。

  贼娃子

  以后艾布再没偷过东西,尽管他依旧喜欢在有月光的夜晚到处转,忍不住趴在墙头或贴着门缝往人家院子看,但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在村里到处转的时候,他的手都插在裤兜了,只要手不见月亮,就不痒痒。他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好人,以前的事算过去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是贼。可是就在前天,艾布知道了那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艾布去找亚生村长。亚生的摩托车停在院子,人不知道去哪了。

  艾布从巷子出来,问赶驴车的买买提看见亚生没有。说没看见。艾布又问坐在墙根喧谎的几个老头。

  “看一下脚印嘛。”老村长额什丁说。

  艾布回到玉素甫家的巷子,找到玉素甫的脚印,钉了掌的皮鞋印。跟着一直走到柏油路上,没有了。不知道朝东走了,还是朝西走了。

  “你看他上公路前的最后一个脚印,脚尖朝哪偏。”老村长说。

  艾布低头看了一眼,说:“老村长你过来帮我看一下嘛。”

  额什丁拄着拐杖走过来,看了几眼。

  “朝西边走了。可能进了谁家房子了。你等一阵,他就出来了。找人不如等人,年轻人,你就坐下和我们这些老头说说话,一会儿亚生村长就过来了。”

  艾布坐在额什丁老村长身边,墙根一排靠着几个老头,都面朝路,不说话,眼睛眯一阵,睁开个缝缝瞅一眼,又眯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额什丁老村长,你刚才咋看出亚生村长朝西走了。没骗我吧。”艾布知道这些老头闲得没事,总想找一个听他们说话的人。每个老头都有一肚子话,却往往找不到一只耳朵来听。

  “一个人要朝哪边拐,早早就有拐的意思了。心里的想法在脚上呢。心朝哪边想,脚就往哪走。亚生村长出门前肯定想好要去谁家,去干啥,他的脚尖早早就朝那边撇了,所以很好判断。你要跟踪我们这些老头的脚印,就看不出来。因为我们出门前,没想好去哪。就是出门闲转。从巷子走上公路前,也没想好朝左走还是朝右走。所以你就看不出,不知道我们上公路后去哪了。我们不去哪,公路上站一阵,找个墙根坐一阵。屁股坐疼了再挪到公路上站一阵。年轻的时候嘛,一天过去太快了。现在嘛,太慢了,白天天老不黑,晚上天总不亮。”

  老村长盯着艾布看了一眼,又说:“贼娃子的脚印也难找,他明明朝东跑,却故意往西拐几步。自从有了柏油路,贼偷了东西都从柏油路上跑了。柏油路上不留脚印。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贼,贼得很,好多年前,我当村长的时候,这个贼偷过我们家一只鸡,我把他的脚印记住了。那时候村里还没柏油路,我从鸡窝边跟踪到马路上,这个贼本事大的很,会藏自己的脚印。他从路边走,有时踩着驴蹄印走,把脚印藏在驴蹄印里。还不时侧着脚走,踮着脚尖走,脚后跟捣着地走,又一只脚跳着走,有时候躺倒驴打滚一样滚着走。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跟踪他。但是,我是谁,我是会跟踪的额什丁,我天天在路上看脚印,就知道谁上工了,谁在家偷懒。我硬是把他跟上了。我认下了他的脚印,就在村里找留下这个脚印的人。再没找到。贼娃子回去把鞋换了。这个贼专门有一双偷东西时穿的鞋。了不得。

  “后来,两个月后,乌普家丢了鸡,我去跟踪,又发现了偷我们家鸡的那个脚印,这一次,我一直跟踪到一个房子跟前,看见这个脚印走到门口。我吃惊坏了。这个人怎么会偷鸡呢,真看不出来,白天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人,晚上怎么就是贼了。我心里想着,往前走,走了几十米,一低头又看见贼的脚印,我回过头,在那个院门口看了看,原来那个脚印没进院子。多聪明的贼,想栽赃,故意把脚印印到别人家门口,再跳开。险些把我都骗了。

  “我又跟着贼踪走,这一次,我跟踪到了那个贼的房子。”

  “那个贼是谁?”艾布忙问。

  老村长看了艾布一眼。“是谁我就不说了。”老村长说。

  “以后我就记住了那个人偷东西时的脚印和不偷东西时的脚印。那个贼有两双鞋。我们村里有两双鞋的人不多,都是一双鞋穿烂,补几次,直到不能穿了,再买一双。

  “只要那个人穿着做贼的鞋出门,我就跟踪。

  “可是,以后村里再没丢过东西。我以为那个贼学好了,开始穿着以前做贼的鞋做正经事了。

  “后来听说北边的阿依村丢了羊,我才又警觉起来,我几次跟踪的那个脚印都出了村子,朝阿依村那边去了。

  “有一天黄昏,我看见那个人又穿着做贼的鞋出门,我远远跟着他,他穿过棉花地我也穿过棉花地,他走过麻扎我也走过麻扎,他进了阿依村,我没跟着进去,我回到村口等。当他半夜牵一只羊进村的时候,我躲在白杨树后面,在月光里看见他牵羊的样子,贼样子,我第一次看见贼样子。我一直跟踪他。这个贼,贼得很,不直接回家,牵着羊在村里转了半圈。把羊牵到一家人门口,使劲揉羊屁股,让羊把粪蛋拉在别人家门口,又把羊抱起来,走一阵放下,最后快到自己家时,又把羊抱起来,抱进院子,我耳朵贴着院门听里面的动静,他好像把羊放进一个地洞里,盖好洞口,又在洞口上盖了一层干草,因为我听见干草的喳喳声。然后,他黑摸着睡觉去了。”

  “后来呢,你怎么没报案。”

  “我想报案呢。想等他再偷羊的时候报案。可是,别人先报了案,公安埋伏在村里,那个贼被公安从阿依村追赶到我们村,在四个公安的眼皮底下逃脱了。以后他再没去偷羊。我看见他天天穿着那双做贼的鞋出来,我跟着他的脚印走到麦地,走到果园,看见他在地里踏踏实实地干活,觉得他不是一个贼。

  “我就这样跟踪了他好几年,这个人再没偷过东西。那双做贼的鞋也穿烂扔了,换了双新鞋,他已经不做贼了。

  “这个事情让我觉得,我没有在那时候抓出这个贼是对的,我给了他一段做贼的时间。他后来自己学好了。我们小时候嘛,都偷过东西,偷瓜、偷杏子、偷粮食,都是小东西,偷的玩嘛,游戏嘛,一长大都不偷了。都没有变成贼。我说的那个巴郎子嘛,偷的东西大了点,偷到羊了。俗话说,小小偷油,长大偷牛。我看不对,小小偷油的娃娃多了,长大都没去偷牛。我小时候也偷过邻居家的杏子,偷过别人家的鸡。长大后我就不偷了,还当了村长。但是这个巴郎子快偷到牛了,羊都偷了。我没有抓他也是想看看,他能偷到啥时候。结果他偷了几只羊以后,再不偷了。到现在,没人知道他是贼。要是他偷鸡的时候就被我抓出来,偷羊的时候被我抓出来,他就是贼了,背一辈子贼名,以后不偷都不行了。反正有一个贼名在身上。俗话说,偷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

  额什丁老村长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路边的白杨树梢,好像艾布不在身边,说给树听似的。老村长说完了,艾布的头还低着,抬不起来。

  “哎,艾布,我给你讲了这么好的故事,还不给一根烟抽吗?”

  艾布慌忙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抓一撮放在烟纸上,双手颤抖着递给老村长。又给旁边的几个老人挨个递了烟。老村长说话的时候,有两个老头睡着了,另两个望着别处,对老村长的话一点没兴趣。他们是不是听过多少遍了。

  艾布见老村长卷好了烟,赶紧刷火柴点烟,手抖得很,刷了三次才着了。老村长漫不经心吸了口烟,眼睛依然不看艾布,在树梢和路上望。

  “看,我说你等一会儿亚生村长就出来了,那不是吗?从我说的那个地方出来了吧。”

  艾布顺着老村长的手望去,村长亚生正背着手,从西边的巷子出来,像是刚给谁家安排完工作。

  亚生今天没骑摩托车,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谁家的时候,就不骑摩托车,想让人知道他在谁家的时候,就骑着摩托车,车停在门口。亚生的这个习惯艾布知道。我艾布是干过啥的,你村长亚生去干啥了我不清楚?你额什叮当村长时晚上都干过啥我不清楚?阿布旦村晚上发生的多少事情我都知道,我说过吗?我也不说。男人嘛,装在心里的事比外面的事多。艾布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额什丁老村长,朝亚生村长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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