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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驴志(2)


  驴的尸体被人拉去埋了,埋在庄稼地或果树下面,这片庄稼或这棵果树便长势非凡,一头驴在下面使劲呢。尽管驴没有坟墓,但人在好多年后都会记得这块地下埋了一头驴。

  四万头毛驴,四万辆驴车的库车,几乎每条街每个巷子都有钉驴掌的铁匠铺。做驴拥子、套具的皮匠铺在巷子深处。皮匠活儿臭,尤其熟皮子时气味更难闻,要躲开街市。牛皮套具依旧是库车车户的抢手货,价格比胶皮腈纶套具都贵。尽管后者好看,也同样结实。一条纯牛皮袢二十块、二十五块钱。胶皮车袢顶多卖十五块。

  在老城,传统的手工制品仍享有很高地位。工厂制造的不锈钢饭勺,三块钱一把,老城人还是喜欢买五六块钱一把的铜饭勺。这些手工制品,又厚又笨,却经久耐用。维吾尔人对铜有特别的喜好,他们信赖铜这种金属。手工打制的铜壶,八十元、一百元一只,比铝制壶贵多了,他们仍喜欢买。尽管工厂制造的肥皂,换了无数代了,库车老城的自制土肥皂,扁圆的一砣,三块钱一块,满街堆卖的都是。让它们退出街市,还要多少年工夫,可能多久也不会退出,就像他们用惯的小黑毛驴。即使整个世界的交通工具都用四个轮子了,他们仍会用这种四只小蹄的可爱动物。

  在新疆,哈萨克人选择了马,汉族人选择了牛,而维吾尔人选择了驴。一个民族的个性与命运,或许跟他们选择的动物有直接关系。

  如果不为了奔跑速度,不为征战、耕耘、负重,仅作为生活帮手,库车小毛驴或许是最适合的,它体格小,前腿腾空立起来比人高不了多少,对人没有压力。常见一些高大男人,骑一头比自己还小的黑毛驴,嘚嘚嘚从一个巷子出来,驴屁股上还搭着两搭裢(布袋)货物,真替驴的小腰身担忧,驴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驴骑一辈子也不会成罗圈腿,它的小腰身夹在人的两腿间大小正合适。不像马,骑着舒服,跑起来也快。但骑久了人的双腿就顺着马肚子长成括弧形了。

  库车驴最好养活,能跟穷人一起过日子。一把粗杂饲草喂饱肚子,极少生病,跟沙漠里的梭梭柴一样耐干旱。

  在南疆,常见一人一驴车,行走在茫茫沙漠戈壁。前后不见村子,一条模糊的沙石小路,撇开柏油大道,径直地伸向荒漠深处。不知那里面有啥好去处,有什么好东西吸引驴和人,走那么远的荒凉路。有时碰见他们从沙漠出来,依旧一人一驴车,车上放几根梭梭柴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什么东西。

  一走进村子便是驴的世界,家家有驴。每棵树下拴着驴,每条路上都有驴的身影和踪迹。尤其一早一晚,下地收工的驴车一长串,前吆后喝,你追我赶,一副人驴共世的美好景观。

  相比之下,北疆的驴便孤单了。一个村子顶多几头驴,各干各的活儿,很难遇到一起撒欢子。发情季节要奔过田野荒滩,到别的村子找配偶,往往几个季节轮空了。在北疆的乡村路上很难遇见驴,偶尔遇见一头,神色忧郁,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睛中满是末世忧患,似乎驴心头上的事儿,比肩背上的要沉多少倍。

  库车小毛驴保留着驴的古老天性,它们看上去是快乐的。撒欢子,尥尕子,无所顾及地鸣叫,人驴已经默契到好友同伴的地步。幽默的库车人给他们朝夕相处的小毛驴总结了五个好处:

  一、不用花钱。
  二、嘴严。跟它一起干了啥事它都不说出去。
  三、没有传染病。
  四、干多久活它都没意见。
  五、你干累了它还把你驮回家去。

  在库车两千多年的人类历史中,小黑毛驴驮过佛经,驮过古兰经。我们不知道驴最终会信仰什么。骑在毛驴背上的库车人,自公元前三四世纪起信仰佛教,广建佛寺,遍凿佛窟。当时龟兹国三万人口,竟有五千佛僧,佛塔庙千所,乃丝绸北道有名的佛教中心。葱岭以东的王族妇女都远道至龟兹的尼寺内修行。毛驴是那时的重要交通工具,驮佛经又驮佛僧,还驮远远近近的拜佛人。相传高僧鸠摩罗什常骑一头脚心长白毛的小黑毛驴,手捧佛经,往来于西域各国。驴的悠长鸣叫跟诵经声很接近,不知谁受了谁的影响。无论佛寺的诵唱,还是清真寺的喊唤,都接近这种生命的叫声。这种声音神秘而神圣,能让人亢奋,肃然回首,能将散乱的人群召唤到一处。在西域历史上,佛教与伊斯兰教制造了两次生命与精神的大集合。过了一千多年,曾经笃信佛教的库车人改信伊斯兰教。杀佛僧,毁佛庙,建清真寺,毛驴依旧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常见阿訇手捧《古兰经》,骑一头小黑毛驴,往返于清真寺之间,样子跟当年的鸠摩罗什没啥区别。那头小黑毛驴没变,驴上的人没变,只是手里的经变了。不知毛驴懂不懂得这些人世变故。

  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去处,不管这个去处在哪儿,人需要这种召唤。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无论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唤,还是一头小黑毛驴的天真鸣叫。人听到了,都会前往,全身心地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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