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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荒芜(2)


  三

  大哥是个典型的知识型农民,他上学到高中,虽没考上大学,但凭这点学历在村里一直从事记工员、会计之类的轻松活,这使他虽身在农村也多少脱离了日日下地干活的苦差。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从小就不愿当农民,他的瘦弱身体也不适合种地这种苦力活。

  按说,我们家搬到县城后,大哥从此可以与土地彻底绝缘。凭他的聪明,在城里随便谋个差事也会挣到钱。可是,他却一直没在城里找到一件称心的工作。就在前年,他又回到我们生活多年的那个乡村,和另一个农民合伙承包了四百亩荒地,打井、开荒共投资十五万元。

  两个身无分文的农民,靠借钱、贷款筹集了这笔钱,他们肯在一片不毛之地上花如此大的血本,冒如此大的风险真让人无法理喻。

  结果,因地开出得晚了,第一年只种了些葵花。甚至没等到它们长熟,当几百亩地中稀稀的几乎可以数过来的葵花开花的时候,大哥便背负几万元的债回到县城。

  直接原因是那口投资十万元的机井打歪了(也幸亏打歪了,后来靠打官司补偿了一些损失),而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是一片压根种不出粮食的盐碱地。

  几辈人都没看上没动过一锨一锄的一片荒地,大哥竟看上了,是因为这块地一旦开出来,在承包期的六十年里,他就是地主。也因为能垦种的好地早被人垦种了,轮到他时只剩下这些盐碱滩。大哥做梦都想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在地头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庄园。多少年的农民生涯中他虽收过不少的粮食,但他总觉得,在种别人的地。一块地种不了几年又会落到别人手里。

  大哥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亩地,从此将一年一年地荒芜下去,再不会有人去种它,谁都清楚了:这块地确实种不出粮食。

  过不了一两年,那些开荒时被连根挖除的碱蒿子、红柳和铃铛刺,又会卷土重来,一丛一丛地长满这块地。但打起的埂子不会很快消失,挖好的水渠多少年后还会清晰地穿过土地,通到地头上那截树桩一样的锈钢管旁。那就是耗资十万元打歪的那口机井。

  在广大农村,像这样成片成片荒弃的土地太多了,看到它的人也许不会在乎,顶多把它当一片荒野。

  只有垦种过它,最终扔掉它远走的那个人,把它当成一块地,一块种荒的土地。

  人对一片土地彻底失望时,会扔掉它去寻找另一片土地。对一个农民来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穷困潦倒地活下去,他也不愿离乡离土去寻找新居。因为他知道创家立业的艰辛,知道扔荒土地和家园的痛苦。

  在大哥一生中的无数个梦中,他都会梦见自己扛一把锄头,回到一望无际的那四百亩荒地,看着密密麻麻的荒草中不见一颗粮食,他会没命地挥动锄头,越锄草越多,越锄越荒凉。每次梦醒后他都要呆呆地回想一阵。

  那是他一个人的荒凉。他独自在内心承受着的四百亩地的一大片荒凉。尽管他最终可以不耕而食,在外面挣了大钱,干成了大事,但这种荣耀并不能一次性地抵消以往生活中的所有遗憾。他终生都会为当农民时没种好的那块地,没收回的那茬粮食,没制好的那件农具而遗憾,终生的奋斗可能都是对以往缺憾的一种补偿,但永远都不会补全。

  上个月,我再去看大哥时,他似乎已从那片荒地上回过神来。他又借了一笔钱,买了一套电焊设备,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个棚,搞起电焊营生。他终于对土地彻底失望了。他那双握惯锄把的手开始适应着握焊枪时,他的农民生涯便从此结束了。给他打下手帮忙的是我最小的一个弟弟,不到一个月工夫,他们已经能焊出漂亮标准的钢门钢窗了。

  在院子的另一角,是四弟投资架设的一个小型炼铁炉,在我们兄弟五个中,他在农村呆的时间最长,也是我们家唯一靠种地有了几个钱的人。我们家从元兴宫搬到县城后,留下他,带着媳妇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守着那一大院房子。靠全家人留下的近百亩好地和牲口农具,他自然比村里那些人多地少的人家收入要高些,但他还是种不下去了。

  一年一年的种地生涯对他来说,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梦景。你眼巴巴地看着庄稼青了黄,黄了青。你的心境随着季节转了一圈原回到那种老叹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这个圈子。尽管每个春天你都那样满怀憧憬,耕耘播种。每个夏天你都那样鼓足干劲,信心十足。每个秋天你都那样充满丰收的喜庆。但这一切只是一场徒劳。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获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变成了穷光蛋,两手空空,拥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遥远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干劲,一年淡似一年的丰收喜庆。

  四

  四弟搬到县城后,我们家留在元兴宫的那院房子的卖与不卖在家里引起争执。

  四弟搬家前已和一户村民谈好了房价。

  父亲坚决不同意卖房,他说那个价钱太便宜,那么大一个院子,大大小小十几间房子,还有房前屋后的好几百棵杨树,都能当椽子了。

  哪有好几百棵树。母亲反驳说,别听你爸瞎说,前几天让他去砍几棵树来搭葡萄架,他还说树不成材,砍了可惜。才几天工夫就都成椽子了。

  我想,父亲最根本的意思是不想卖掉房子,对于他经营多年,每棵树每堵墙每寸土都浸透着他的汗水的这个宅院,卖多贵他都会嫌便宜的。

  在他心中那一棵棵环家护院的杨树是多么高大、壮实啊。它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我们这些离家经年的儿女怎能轻易揣测呢。

  一个又一个炎热夏天,父亲从地里回来,坐在那些树叶的阴凉下,喝碗水喘口粗气。

  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父亲忍住腰疼腿疼,倾听树叶哗哗响动的声音,浮想自己的平凡一生。那些树叶渐渐在他心中变得巨大无比。

  甚至家里的一草一木一土,都在父亲心中变得珍贵无比,你若拿一块赤金换他的一根旧锨把,他也未必愿意。

  况且,这很可能是父亲一生中最后一个农家院子了。他在黄沙梁的院子卖给了光棍冯三。元兴宫这个院子刚刚收拾得像个家了,我们又搬到了县城。他再无力在另一片土地上重建一个这样大、这样温馨的宅院。对于他,这就是最后的家园,尽管它破旧、低矮、墙院不整。

  父亲还是没有留住这个院子,随着儿女们的长大成人,父亲的话已显得无足轻重。我们家在农村的最后一座家园就这样便宜卖掉了。地也租给了别人。我们一大家人成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没有地和家园的农民。在县城的边缘,我们买了两块宅地,盖起两幢我们家历史上迄今为止最高大漂亮的土砖木结构的房子,尽管房前也有一块菜地,屋旁也栽了几行杨树,但在我心中它永远无法和以前的那两个宅院相比。

  或许多少年之后,它一样会弥漫浓郁的家园气息,在我们被生活挤到一边,失去很多不敢奢望久远的拥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怀念我们家曾经坐落在城市边缘的这两院房子。而现在,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穴,一个仅供生存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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