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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敲门声(2)


  四

  第一次听到敲门声,是在房子盖好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刚安上院门不久。

  我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坑,是奠房基时挖的,有一人多深,坑底长着枯黄的杂草。我常下到坑里方便,有几次被过路人看见,让我很不心安。我想,要是坑里的草长高长密些,我蹲进去就不会担心了。在一个下午,我挖了一截渠,把小渠沟的水引到坑里。这个大坑好像没有底似的,水淌进去冒个泡就不见了。我也没耐心等,第二天也没去管它。到了第三天中午,我正收拾菜地,院门响了,我愣了一下。院门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急。我慌忙扔下活走过去,移开顶门棍,见一个扛锨的人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是你把水放到坑里的?”

  我点了点头。

  “我的十几亩地全靠这点水浇灌,你却把它放到坑里泡石头,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那架势像要跟我打架。我害怕他肩上的铁锨,赶紧笑着把他让进院子,摘了两根黄瓜递给他,解释说:“我以为水是闲流着呢。水在房子边上流了几年都没见人管过。”

  “哪有闲流的水啊。”他的语气缓和多了。

  “老早以前那水才叫闲流呢,那时你住的这个房子下面就是一条河,一年四季水白白地流,连头都不回。后来,来了许多人在河边开荒种地,建起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可是,地没种多少年,河水没了。水不知流到哪去了,把这一带的土地都晾干了。”

  他边说边巡视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来了。

  “那你觉得,河水还会不会再来?”我想起那个放羊老汉的话,随便问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说笑话呢。”

  我一直没有顺着这条小渠走到头,去看看这个人种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粮够不够一家人吃。春天的某个早晨我抬起头,发现屋后的那片田野又绿了。秋天的某个下午它变黄了。我只是看两眼而已。我很少出门。从那以后来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敲门声往往是和缓轻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时那样慌忙。我在一阵阵的敲门声中平静下来。有时院门一天没人敲,我会觉得清寂。

  我似乎在这里等待什么。盖好房子住下来等,娶妻生女一块儿等,却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门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不是。是一个邻居,来借东西。

  门又响了……还不是。是个问路的人,他打问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门响了。

  其实那段岁月里我等来了一生中最重的东西。只是我自己浑然不知。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懂事而可爱。妻子完全适应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闲散、懒惰和寡言。我开始了我的那些村庄诗的写作。我最重要的诗篇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完成的。

  有一首题为《一个夜晚》的小诗,记录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 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旁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我们的院子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和一些去年的干草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每天进来出去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我们一直活得小心其其没有更多东西放在院子妻 这个夜里若你一个人醒来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挡住了什么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第二天早展我们一块儿出去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几片很远处的树叶落到窗台上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许多年后,我重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感动了。这个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变得那么重大而永恒。读着这首诗,曾经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来了。

  五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打开屋门,看见院内积雪盈尺,院门大敞着。一夜的大风雪已经停歇,雪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在墙根积了厚厚一堆。一行动物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院子里。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后进来的,像个闲散的观光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在墙角处撕吃了几口草,礼节性地留下几枚铜钱大的黑色粪蛋儿,权当草钱。我追踪到院门外,看见这行蹄印斜穿过马路那边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尽头。这是多么遥远的一位来客,它或许在风雪中走了一夜,想找个地方休息。它巡视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满意,或许觉得不安全,怕打扰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个好人,只要留下来,它的下半生便会像我一样悠闲安逸,不再东奔西跑了。我会像对我的鸡、牛和狗一样对待它的。

  可是它走了,永远不会再走进这个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东西,怅然地站了好一阵。

  另外一个夜晚,我忘了关大门。早晨起来,院子里少了一根木头。这根木头是我从一个赶车人手里买来的,当时也没啥用处,觉着喜欢就买下了。我想好木头迟早总会派上好用处。

  我走出院门看了看,大清早的,路上没几个人。地上的脚印也看不太清。我爬上屋顶,把整个村子观察了一遍,发现村南边有一户人正在盖房子,墙已经砌好了,几个人站在墙头上吆喝着上大梁。

  我从房顶下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去,没到跟前便一眼认出我的那根木头,它平展展地横在房顶上,因为太长,还被锯掉了一个小头。我看了一眼站在墙头上的几个人,全是本村的,认识。他们见我来了都停住活,呆呆地立在墙上。我也不理他们,两眼直直地盯住我的木头,一声不吭。

  过了几分钟,房主人——一个叫胡木的干瘦老头勾着腰走到我跟前。

  “大兄弟,你看,缺根大梁,一时急用买不上,大清早见你院子里扔着一根,就拿来用了,本打算等你睡醒了去给你送钱,这不……”,说着递上几张钱来。我没接,也没吭声,一扭头原背着手慢悠悠地回来了。

  快中午时,我正在屋子里想事情,院门响了,敲得很轻,听上去远远的。我披了件衣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移开顶门的木棒。胡木家的两个儿子扛着根大木头直端端进了院子。把木头放到墙根,而后走到我跟前,齐齐地鞠了一躬,啥都没说就走了。

  我过去看了看,这根木头比我的那根还粗些,木质也不错。我用草把它盖住,以防雨淋日晒。后来有几个人看上了这根木头,想买去做大梁,都被我拒绝了。我想留下自己用,却一直没派上用场,这根木头就这样在墙根躺了许多年,最后朽掉了。

  我离开那个院子时,还特意过去踢了它一脚。我想最好能用它换几个钱。我不相信一根好木头就这样完蛋了。我躬下身把木头翻了个个,结果发现下面朽得更厉害,恐伯当柴禾都烧不出烟火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被那户人家扛去做了大梁的那根木头,它现在怎么样了呢。

  一根木头咋整都是几十年的光景,几十年一过,可能谁都好不到哪去。

  我当时竟没想通这个道理。我有点可惜自己,不愿像那根木头一样朽在这个院子里。我离开了家。再后来,我就到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我常常坐在阁楼里怀想那个院子,想从屋门到院门间的那段路。想那个红红绿绿的小菜园。那棵我看着它长大的沙枣树……我时常咳嗽,一到阴天就腿疼。这时我便后侮自己不该离开那个院子满世界乱跑,把腿早早地跑坏。我本来可以自然安逸地在那个院子里老去。错在我自视太高,总觉得自己是块材料,结果给用成这个样子。

  现在我哪都去不了了,唯一的事情就是修理自己,像修理一架坏掉的老机器,这儿修好了,那儿又不行了。生活把一个人用坏便扔到一边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也像城市人一样,在楼房门外加一道防盗门,两门间仅一拳的距离,有人找我,往往不敲外边的铁制防盗门,而是把手伸进来,直接敲里面的木门。我一开门就看见楼梯,一迈步就到外面了。

  生活已彻底攻破了我的第一道门,一切东西都逼到了跟前。现在,我只有躲在唯一的一道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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