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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洼地


  那一坑洼地草叫张天整掉了。冯三给我说。

  黄沙梁最茂密的一坑洼地草木,芦苇、灰蒿、铃铛刺、红柳……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足有几百亩。冬天我们追一只野兔追到坑洼地,眼看着兔子的爪印在密匝匝的刺草根三绕两绕消失了。人和狗站在外面干叫,谁也进不去。

  一年冬天胡木家黑狗追一只狐狸,钻进了坑洼地。进去就出不来了。人在外面听见狗在刺草中叫唤,直叫了半下午,最后没声音了。人以为狗死在里面了。第二天,狗竟出来了。只是身上的毛几乎被刺条刮光,肚子上一块皮也撕掉了,红兮兮的,嘴上、鼻子上、眼角上,到处淌着血。那条黑狗在坑洼地吃了次亏,一直没能缓过来。几年后我在村里碰见它,还是一副蔫不唧唧的样子,肚子上的毛仍没有长全。这可是村里有名的一条厉害狗。我们家黑狗跟它咬过两次架,都败了下来。一般的狗见了它老远就吓得跑开。一个村里出一条好狗跟出一个厉害人一样,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好多年、好几代的积累。有时好几代人和牲畜活得平平庸庸,没一个出众的,走在村里碰见尽是些傻乎乎的人、懒不兮兮的狗和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牲口。村庄的历史中大段大段都是这样的年成。但是,正是这些烂干年成把好东西省下了,最终一点一点地积攒成一个大东西,厉害东西。一个村庄一般三十年出两条厉害狗,三百年出一个攒劲人。

  只是一条好狗还经受不了一次磨难就彻底废掉了。一个厉害人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大概正好生在这个村子的平庸年月。我小的时候觉得村里好多人都非常厉害,现在一看,一个厉害的都没有了。连一条厉害点的狗都没有了。我父亲说,收拾一条厉害狗,瞅准了腰上抡一棒子,把狗的腰子打坏,狗就完蛋了。收拾一个厉害人,我想,就不用这么费劲,根本用不着谁动手。甚至把他忘了,像一根木头一样往这个地方一扔,扔上三十年,一切都完了。

  五六年前的秋天,冯三给我说,坑洼地的草仍旧很茂密,尽管每年都有人围着一圈砍铃铛刺,进去割芦草(人已经在里面踩出了路,牛羊可以进去吃草了),草木明显稀少了,但看去还满当当的一坑洼地,里面还有野兔子。

  秋天好久没下雨,冯三给我说,坑洼地的草干黄干黄,一有风苇絮便飞飞扬扬,落得到处都是。张天选了一个刮南风的天气,把坑洼地的草点着烧掉了。火着了一天一夜,把天都烧烫了。

  接着张天租了两台链轨拖拉机,带五铧犁犁了好些天,才把坑洼地翻了个个。那地太难犁了,各种草根密密匝匝交缠在一起,都织成了一块厚实的地毯。尤其芦苇和红柳的根,扎得又深又结实,拖拉机走一走要停一停,犁铧被草根缠住动弹不得。

  地翻过之后,草根还密密麻麻朝天扎着,看上去仍像一滩草似的。张天本想秋天翻好地,二年春上种棉花,可是春天根本种不成,地里全是草根,种子播不进去。天一热草又一窝蜂似的涌出来。没办法,只好把地又耕翻一遍,用钉刺耙将草根耙出来,堆在地边晒干,一把火烧掉。又在地里打了三遍灭草剂。浇水时还在上水口放上生石灰,把草根往死里烧。到了第三年春上,草再没长出来。张天播上棉花,结果,平展展一大块地,只出了几棵棉花,补种了一次,仍旧只出了几棵苗。而且,出来的几棵苗长到半高又都枯死了。

  这块地死掉了,再不长东西了。冯三给我说,连草也一棵不长了。都几年过去了,还光溜溜地扔着。张天白花了几千块钱。

  死掉的也许不止一块坑洼地。我对冯三说。整个这片土地都像是死掉了,看不出它有多少生机,到处光秃秃的。活得最旺势的,就算村里这些人了。尽管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样子,但都喘着气,一年一年地过着日子,还在生育。

  让那些草木再繁茂一次、葱郁一次已经不可能,即使给它和以前一样的阳光、雨水和养分,和以前一样的无人践扰的生存环境——它们的根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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