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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大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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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我仍旧睡不着,隆冬的夜色涌进屋子,既寒冷又恐怖。我小心地吹灭灯,我知道这是村里最后一盏亮着的油灯了。荒野深处的黄沙梁村现在就我一个人醒着,我不能暴露了自己。连狗都不叫了,几十户人家像一群害伯的小动物,在大雪覆盖的荒野上紧紧挤成一窝,生怕被发现了。它们在害怕什么呢。这些矮矮的土院墙想挡住什么,能挡住什么呢。 我趴在窗台上,看见村后仅有的几颗星星,孤远,寒冷。天低得快贴着雪地,若不是我们家那根拴牛的木桩直戳戳顶着夜空,我可能看不到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大片黑影。我知道它们是一蓬一蓬的蒿草,也可能不是草,白天它们伪装成草,成片地站在荒野中,或一丛一丛蹲在村边路旁,装得跟草似的。一到夜晚便变得狰狞鬼怪,尤其有风的夜晚,那些黑影着了魔似的,嚎叫着,拼命朝村庄猛扑,无边无际都是它们的声音,村庄颤巍巍地置身其中。此刻所有的人都去了风吹不到的遥远梦中。 这个村庄在荒野上丢掉了都没有人知道,它唯一的一条路埋在大雪中,唯一醒着的是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听到有一种东西正穿过荒野朝这个孤单的村庄涌来,一天比一天更近。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反正一大群,比人类还要众多的一群,铺天盖地。 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发生在大地上的一件事情——父亲告诉我:所有的人们正在朝一个叫未来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华都市,紧随其后的是大小城镇,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庄,黄沙梁太小了,迈不动步子,它落到了最后面。为所有的人们断后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这个小村庄身上,村里人却一点不知道这些。 他们面南背北的房子一年年抵挡着从荒野那头吹来的寒风。他们把荒凉阻隔在村后,长长的田埂年复一年地阻挡着野草对遥远城市的入侵。村里人一点不清楚他们所从事的劳动的真正含义。 天一黑他们便蒙头大睡了,撇下怎么也睡不着的我,整夜地孤守着村子。当他们醒来,天又像往常一样平平安安地亮了,鸡和狗叫了起来,驴又开始撒欢调情,新的一天来了,能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只有我,在人们醒来的前一刻,昏睡过去,精疲力竭,没人知道我在长夜中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为一村庄人抵挡了什么。 那个夜晚可能起风了,也可能村庄自己走动了。屋顶上呼呼地响起来,是天空的声音,整个天空像一块旧布被撕扯着,村外的枯树林将它撕成一缕一缕了,旷野又将它缝在一起。而挂在屋檐上怎么也撕不走的丝丝缕缕,渐渐地牵动了村子。我不知道村庄正朝哪个方向移动,是回到昨天呢,还是正走向冬天的另一个地方。反正,那个夜晚,村庄带着一村沉睡的人在荒野中奔走,一步比一步更荒凉。 我唯一的想法是弄醒村里人,我想冲出去大喊大叫,敲开每扇紧锁的门紧闭的窗户,喊醒每一个睡着的人,但我不敢出去。那种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我感到满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多少个夜晚我趴在这个小窗口,望着村后黑乎乎的无垠荒野,真切地感到我是最后面的一个人。 我倾听着一夜一夜穿过荒野隐隐而来的陌生声音,冥想它们是遥远年代失败的一群,被我们抛弃的一群,在浩茫的时间之野上重新强大起来,它们循着岁月追赶而来,年月是我们的路,我们害怕自己在时间中迷失,所以创造了纪元、年、月、 日,这些人为的标记也为我们留下了清晰的走向和踪迹。 落在最后的黄沙梁村——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庄,男女老少不到百口人,唯一的武器是铁锨、镰刀和锄头,唯一的防御工事是几条毛渠几道田埂几堵破旧的土院墙,这能抵挡什么呢。人们向未来奔跑,寄希望于未来,在更加空茫的未来,我们真能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过去。 后半夜时,我好像忽然长大了许多,也许是村庄变得模糊而渺小了,我爬起来,拿了盒火柴便朝长满蒿草的野滩跑去。我的脚步很响,好像压住了那种声音,我只听见我的脚步声嚓嚓地向前移动,开始雪地上纵纵横横满是脚印,后来就没有了。我蹲下去,挨近一蓬蒿草,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我的手和心都抖得厉害。第四根终于划着了,点着了我就往回跑,我长长的影子在我前面跑,越跑越大,最后我看它贴着墙壁一溜烟朝天上跑了。 我回过身,身后已是一片火海,整个村庄被照得通亮。我想,这下全村的人都会醒来了,并叫喊着围过来。全村的鸡也会误认为天亮了,齐声鸣叫。狗和驴更不用说了。 我呆呆地站在雪地上,看着火越烧越大,巨大的火龙从南到北汹涌翻滚,像要吞噬一切。我不知道呆站了多久,直到后来,火终于熄灭了,夜色重又笼罩那片烧黑的荒野,村子还是静静的,没有一个人醒来,没有一条狗吠,没有一只鸡鸣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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