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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洞(2)


  这期间我的另一个弟弟来到家中,像我早已见过的一个人。我独自在家的那些日子,他从扣上的院门,从院墙的豁口,从房顶、草垛,无数次地走进院子。我跟他说话,带他追风中的树叶。突然的,看见他消失。

  只是那时,他没有经过母亲那道门。他从不知道的门缝溜进来,早早地和我成了兄弟。多少年后,他正正经经来到家中,我已在墙的另一面,再无法回来。

  我企望他有一天钻过墙洞,和我一起在后院玩。我用了好多办法引诱他,我拿一根木棍伸过墙洞,拨那边的草叶,还在木棍头上拴一片红布,使劲摇。可是,他永远看不见这个墙洞。有几次他从洞口边走过去。他只要蹲下身,拨开那丛贴墙生长的艾蒿草,就能看见我。母亲在屋里做饭时,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很少被单独留在家里。母亲过一会儿出来喊一声,早些时候喊一个名字,后来喊两个名字。我的弟弟妹妹,跟我一样,从来不懂得答应。

  我趴在洞口,看见弟弟的脚步,移过墙根儿走到柴垛旁,一歪身钻进柴垛缝。母亲看不见他,在院子里大喊,像她早年喊我时一样。过一阵子,母亲到院门口喊叫时,弟弟从柴垛下钻出来。我从来没发现柴垛下面有一个洞。我的弟弟,有朝一日像我一样突然消失,他再钻不回来。我不知道柴垛下的洞通向哪里。有一天他像我一样回不来,在柴垛的另一面孤单地长大。他绕不进这个院子,绕不过一垛柴。直到我的母亲烧完这垛柴,发现已经长大成家的儿子,多少年,在一垛柴后面。

  在这个院子,我的妹妹在一棵不开花的苹果树后面,孤单地长到出嫁。她在那儿用细软的树枝搭好家,用许多个秋天的叶子缝制嫁衣。我母亲有一年走向那棵树,它老不开花,不结果。母亲想砍了它,栽一棵桃树。她拨开密密的树枝发现自己的女儿时,她已到出嫁年龄。我在洞口看见她们,一前一后往屋子里走。我看不见她们的上半身,母亲一定紧拉着她们的手。

  你们咋不答应一声,咋不答应一声?我的嗓子都喊哑了。

  母亲说这句话时,她们的脚步正移过墙洞。

  我们就这样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我父亲只清楚他有一个妻子,两三个儿女。当他赶车外出,或扛农具下地,他的妻子和儿女在另一种光阴里,过着没有他的生活。而我母亲,一转眼就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她只懂得哭、喊、到远处找,从来不知道低下头,看看一棵蒿草下面的小小墙洞。

  我从后院出来时已是一个中年人,没有谁认识我。有一年最北边的一个墙角被风刮倒,我从那个豁口进进出出。我没绕到前院去看父亲母亲。在后院里我收拾出半间没全塌的矮土房子,娶妻生子。我的儿子两岁时,从那个墙洞爬到前院,我在洞口等他回来。他去了一天、又一天。或许只是一会儿工夫,我眼睛闭住又睁开。他一头灰土钻回来时,我向他打问那边的事。儿子跟我一样只会比划,什么都说不清。我让他拿几样东西回来,是我早年背着父母藏下的东西。我趴在洞口给他指:看,那截木头下面,土块缝里。

  他什么都找不到,甚至没遇见一个人,在他印象里,墙洞那边的院子永远空空的。我不敢让他时常过去,想等他稍长大一些,就把这个墙洞堵住。我担心他在那边突然长大,再回不来。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有一年父亲不在了,我听见院墙那边母亲和弟妹的哭喊声。有一年弟弟结婚,又一年妹妹出嫁,我依旧像那时一样,趴在这个小洞口,望着那些移来移去的脚。有时谁的东西掉到地上,他弯腰捡拾,我看见一只手,半个头。

  仍不断有鸡钻过来,在麦草堆上下一个蛋,然后出去,在那边“咯咯”地叫。有猫跑到这边捉老鼠。我越来越看不清前院的事,我的腰已经躬不下去,脸也无法贴在地上,耳朵也有点背。一次我隐约听母亲说,后院那个烟囱经常冒烟。

  母亲就站在洞口一米处,我看见她的脚尖,我手中有根木棍就能触到她的脚。

  “是一户新来的,好像是谁家的亲戚。”父亲说。

  父亲的脚离得稍远一些,我看见他的腿朝两边撇开。

  “他住我们家的房子也不说一声。”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听见后院经常有动静,以为是鬼,没敢告诉你。我父母全在那间房子老死的,死过人的房子常有响动。”

  我隐隐听见母亲说,要打开后院的门进去看看。又说找不见钥匙了,或许有钥匙但锁孔早已锈死。

  他们说话时,我多想从墙洞钻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所有的事。

  可是,当我走出后院的豁口,绕过院墙走到前院门口时,又径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从这个门出去的,对那扇半掩的木板门异常陌生。我似乎从未从外面进入过,就像在路上遇见牵牛走来的父亲,这个一次次在远路上找过我的父亲。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心快跳出来。我想遇面的一瞬他会叫出我的名字,我会喊一声“父亲”。尽管我压根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错而去。我们早已无法相识,我长得越来越不像他。

  我只有从那个再不能钻过的墙洞回来,才是他的儿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锅头,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饭。找到每个中午抱着睡着的那根木头,找到母亲少有的一丝微笑,和父亲的沉默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没办法认识他们。即使我从院门进来,我的父母一样不会接受一个推开院门回来的儿子。我不是从院门走失的。他们回来的那个傍晚院门紧锁,而我不见了。

  有一天我硬要从这个墙洞钻过去,我先塞进头,接着使劲往里塞肩膀和身子。我的头都快出去了,身子却卡在墙中,进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来我还不在,她又出去,在村里每户人家问。在每个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母亲喊我一样。

  一个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问我母亲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我听她哭哑着嗓子说话,听见我母亲低声的回答。她一定从我妻子身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时,儿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阵,趴在木头上睡着,醒来又接着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样在前院度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我不会喊。

  天黑以后,我听见妻子回来的脚步声。那时,儿子已趴在地上睡着。她抱起他哭,哭腔在夜里拖得很长很长。我动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这期间一只黑母鸡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头都伸进来了,眼看碰到我的脸,赶紧缩回去,跑开几步。以后它每天来到洞口,偏着头看里面,看见我一样望着它的眼睛,它叫几声。有时它转过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图,我的头和脸都被土蒙住了,眼睛也快睁不开。

  一个早晨,母亲起来收拾院子,她拿着一把芨芨扫帚,“刷刷”地扫地上的树叶和土,有一扫帚,就从墙洞口的草根下刷过去,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家的一个早晨,晨光将院子染得鲜红。母亲开始生炉做饭,我听见她折柴火的声音,听见炉中火焰的声音,听见铁勺和锅碗的轻碰擦摩。过了会儿,母亲端碗过来,坐在那根木头上,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父亲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看不见她手中的碗,看不见她拿筷子的手和一双不知在看着什么的眼睛。我只闻见饭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时候,永远地闭住眼睛。

  我的儿子有一天来到墙根儿,转了好几圈,没找到那个墙洞。一层一层的尘土和落叶,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脚。儿子站在又一个秋天的落叶上面,踮起脚尖,想看见前院的东西。看不见,他使劲跳蹦子,头一下一下地蹿过墙头又落下。他看见墙那边的果树,看见一个秋天的菜园子,旁边塌了一半的马圈棚。他没有看见我母亲,那时她已直不起腰,整日佝偻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动。有一天,她会走到那棵靠墙生长的艾蒿草跟前,拨开枝叶,看见那个小墙洞。她会好奇地把一边脸贴在地上,往里面望,或许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她会看见我差一点儿就要伸出洞口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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