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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太阳打个招呼


  每个人都在找一件事,跟别人不一样的事,似乎没有两个人在干相同的事。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人只剩下种和收两件事。随便撒些种子就够生活了,没人操心庄稼长不好,地里草长得旺还是苗长得旺,都不是事情。草和粮一同长到秋天,人吃粮草喂牲口。一个月种,两个月收,九个月闲甩手。

  但人不能闲住,除了种地手头上还要有一两件事,这才像个人。要不吃了睡,睡了吃,就跟猪一样了。比如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的沙包上,清数上工收工的人。开始人们不知道他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在干什么。

  “实在没事干,学张望,站在沙梁上,朝远处的路上望望,再朝村子望望,也是件事。”这句话是韩拐子说的。韩拐子自从断了腿,就像一个有功劳的人,啥都不干了。瘸着腿走路,成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一件事,就像王五爷靠撒尿在虚土梁留下痕迹,过多少年,韩拐子一个脚印一个拐棍窝的奇特足迹,也会留在虚土中。

  人们知道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清点他们时,村里已经没几个人。好多人学冯七去跑顺风买卖,在一场风中离开村子。另一场风中,有人带着远处的尘土和落叶回来。更多的人永远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跑顺风买卖成了虚土庄人人会干的一件事。谁在村里待得没意思了,都会赶一辆马车,顺风远去,丢在村里的话是跑买卖去了。跑赢跑亏,别人也不知道。在外面白住些日子回来,也没人说,反正这是一件事情。不过要做得像个样,出去时装几麻袋东西,回来时装几麻袋东西。不能空车去空车回,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闲锤子,跑空趟子呢。

  肯定还有人,在村里干我们不知道的事。就像刘扁,挖一个洞钻到地下不出来了。我五岁的早晨,只看见两种东西在离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朝下的路是后来才看见的,村里有人朝地下走了。一些东西也在往地下走,不光是树根,有时翻地,发现几年前扔掉的一截草绳,已经埋到两拃深。而挖菜窖时挖出的一个顶针,不知道谁丢失的,已经走到一丈深的土中。还有我们的说话和喊叫,日复一日的,早已穿过地下的高山和河流。在那些草根和石头下面,日夜响彻着我们无所顾忌的喊叫。

  有几年,我认为村里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没人给太阳打招呼。

  太阳天天从我们头顶过,一寸一寸移过我们的土墙和树,移过我们的脸和晾晒的麦粒。它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应该给它打个招呼。至少村里有一个人在日落时,朝它挥挥手,挤挤眼睛,或者喊一声。就是一个熟人走了,也要打个招呼的,况且这么大的太阳,照了全村人,照了全村的庄稼牛羊,它走的时候,竟没人理识。

  也许村里有一个人,天天在日落时,靠着墙根儿,或趴在自己家朝西的小窗口,向太阳告别,但我不知道。

  我五岁时,太阳天天从我家柴垛后面升起。它落下时,落得要远一些,落到西边的苞谷地。我长高以后看见太阳落得更远,落到苞谷地那边的荒野。

  我长大后那块地还长苞谷。好像也长过几年麦子,觉得不对劲儿。七月麦子割了,麦茬地空荡荡,太阳落得更远了,落到荒野尽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西风直接吹来,听不见苞谷叶子的响声,西风就进村了。刮东风时麦子和草一块儿在荒野上跑,越跑越远。有一年麦子就跟着风跑了,是六月的热风。人们追到七月,抓到手的只有麦秆和空空的麦壳。我当村长那几年,把村子四周种满苞谷,苞谷秆长到一房高,虚土庄藏在苞谷中间,村子的声音被层层叠叠的苞谷叶阻挡,传不到外面。

  苞谷一直长到十一月,棒子掰了,苞谷秆不割,在大雪里站一个冬天。到了开春,叶子被牲畜吃光,秆光光的。

  另外几年我主要朝天上望,已经不关心日出日落了。天上一阵一阵往过飘东西,头顶的天空好像是一条路。有一阵它往过飘树叶,整个天空被树叶贴住,有一百个秋天的树叶,层层叠叠,飘过村子,没有一片落下来。另一阵它往过飘灰,好像远处什么地方着火了。后来我从跑买卖的人嘴里,没有听到一点儿远处着火的事,仿佛那些灰来自天上。更多时候它往过飘土,尤其在漫长的西风里,满天空的土朝东飘移。那时我就说,我们不能朝西去了,西边的土肯定被风刮光,剩下无边无际的石头滩。

  可是没人听我的话。

  王五说,风刮走的全是虚土。风后面还有风,刮过我们头顶的只是一场风,更多的风在远处停住,更多的土在天边落下。

  冯七说,西风刮完东风就来了,风是最大的倒客,满世界倒买卖,跟着西风东风各跑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韩三说,西风和东风在打仗,你把白沙扔过去,他把黄土扬过来,谁也不服谁。不过,总的来说,西风在得势。

  在我看来,西风东风是一场风,就像我们朝东走到奇台再返回来。风到了尽头也回头,回来的是反方向的一场风,它向后转了个身,风尾变风头,我们就不认识了。尤其刺骨的西风刮过去,回来的是温暖的东风,我们更认为是两场风了。其实还是同一场风,来回刮过我们头顶。走到最远的人,会看到一场风转身,风在天地间排开的大阵势。在村里我们看不见,一场一场的风,就在虚土庄转身,像人在夜里,翻个身,面朝西又做一场梦。风在夜里悄然转身,往东飘的尘土,被一个声音喊住,停下,就地翻个跟头,又脸朝西飘飞了。它回来时飞得更高,曾经过的虚土庄黑黑地躺在荒野。

  我还是担心头顶的天空。虽然我知道,天地间来来回回是同一场风。但在风上面,尘土飘不到的地方,有一村庄人的梦。

  我扬起脖子看了好几年,把飞过村子的鸟都认熟了。不知那些鸟会不会记住一个仰头望天的人。我一抬眼就能认出,那年飘过村子的一朵云又飘回来了。那些云,只是让天空好看,不会落一滴雨。我们叫“闲云”。有闲云的天空下面,必然有几个闲人。闲人让地上变得好看,他们慢悠悠走路的样子,坐在土块上想事情的姿势,背着手,眼睛空空地朝远望的样子,都让过往的鸟羡慕。

  忙人让地上变得乱糟糟,他们安静不下来,忙乱的脚步把地上的尘土踩起来,满天飞扬。那些尘土落在另外的人身上,也落在闲人身上。好在闲人不忙着拍打身上的尘土,闲人若连身上的尘土都去拍打,那就闲不住了。

  这片大地上从来只有两件事情,一些人忙着四处奔波,踩起的尘土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另些人忙着拍打,尘土又飞扬起来。一粒尘土就足够一村庄人忙活一百年。

  那时村里人都喜欢围坐在一棵榆树下闲聊。我不一样,白天我坐在一朵云下胡思,晚上蹲在一颗星星下面乱想。

  刘二爷说,我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朝西看。因为我们是从东边来的,要去西边。我们晚上睡着时,脸朝东,屁股和后脑勺对着西边。

  要是没有黑夜,人就一直朝前走了。黑夜让人停下,星星和月亮把人往回领,每天早晨人醒来,看见自己还在老地方。

  真的还在老地方吗?我们的房子,一寸寸地迁向另一年。我们已经迁到哪一年了。从我记事起,到忘掉所有事,我不知道村里谁在记我们的年月。我把时间过乱了。肯定有人没乱,他们沿着日月年,有条不紊地生活,我一直没回到那样的年月。我只是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他们。看见在他们中间,悄无声息的我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我在村庄里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远处过着谁的生活?那些在尘土上面,更加安静,也更加喧嚣的一村庄人的梦里,我又在做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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