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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认识的白天(2)


  那时我弟弟站在房后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场梦中都有一个孤老头儿坐在房顶,他已经认得他,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一个早晨,我弟弟爬梯子上房,站在孤老头儿身后,听他挨家挨户讲这个村子,还讲村子中间的一棵大树。说那棵树一直站着做梦,反反复复地梦见自己的叶子绿了,又黄了。一棵活着的树,谁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锯掉根和枝,剩下中间一截木头,谁都能看清楚了。

  讲到舅舅家时,老头儿停住了。停了好久,其间烟囱的影子移到西墙头,跌下房,房顶的泥皮被太阳晒烫,老头儿的话又来了。

  你被马车拉到这一家的那个早晨,我就坐在房顶,老头儿说。我看见他们把你抱到屋里。你是唯一一个睡着来到村庄的人。我不知道你带来一个多么大的梦,你的脑子里装满另一个村庄的事。你把在我们村里醒来的那个早晨当成了梦。你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你的一个梦,以为是你梦见了我们。因为你一直这样认为,我们一村庄人的生活,从你被抱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变虚了。尽管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实实在在地生活,可是,在你的眼睛中,我们只是一场梦。我们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生活中。我们给了你一千个早晨,让你从这个村庄醒来,让你把弄反的醒和睡调整过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家人抱回来一个傻子,梦和醒不分。可是,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早晨,你一再地把我们的生活当成梦时,我们心里也虚了。难道我们的生活只是别人的一个遥远睡梦?我们活在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梦里,现在,这个梦见我们的人就走在村里。

  从那时起,我们就把你当神一样看。你在村里做什么都没人管,谁见了你都不大声说话。我们是你梦见的一村庄人,你醒了我们也就不见了,烟一样散掉了。不知道你的梦会有多长,我们提心吊胆。以前我看远处路上的尘土,看进出村子的人,现在我每天盯着你看。我把梯子搭在后墙,让你天天看见梯子。有一天你会朝上走到房顶。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上来了。我得把前前后后的事给你说清楚,你肯定会认为我说的全是梦话。你朝下看一看,你会不会害怕,眼前的这个梦是不是太真了?

  我弟弟一开始听不懂孤老头儿的话,他两眼恍惚地望着被老头儿说出来的村子,望着房顶后面的院子,他的姐姐全仰头望他,喊“榆木,榆木,下来,吃午饭了”。

  他呆呆地把村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看着喊他下来的三个姐姐。另两个怎么不见了?怎么少了两个姐姐?他使劲想,突然惊醒过来,像一个迷向的人,回转过来。村子真实地摆在眼前,三个姐姐真实地站在院子里,他不敢看她们,不敢从房顶下来。以前他认为的真实生活,原来全是回忆和梦。他的真实生活在两岁时,被人偷换了。他突然看见已经长大的自己,高高晃晃,站在房顶。其间发生了多少他认为是梦的事,他一下全想起来。

  有一天,那个让他叫“爸爸”的男人去世了,他的五个姐姐抱头痛哭,让他叫“妈妈”的女人泣不成声。他站在一边,愣愣地安慰自己:这是梦中的死亡,不是真的。

  另外一年,大姐姐远嫁,娶她的男人把马车停在院门口,车上铺着红毡,马笼套上缀着红缨。他依稀记得这辆马车,跑顺风买卖的。去年秋天,一场西风在村里停住,这辆马车也停下来,车户借住在姐姐家里。半个月后,西风又起了,马车却再没上路,赶车的男人自愿留下来,帮姐姐家秋收。姐姐家正好缺劳力,就让他留下了。他看上了二姐姐,一天到晚眼睛盯着二姐姐看,好像目光缠在二姐姐身上,结了死疙瘩。最后,姐姐的母亲把大姐姐给他拉走了,因为二姐姐还没成人。赶车人说愿意住下等,等到二姐姐成人。姐姐的母亲好像默许了,但不知为什么,没等到几年,只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春天,他又决定娶大姐姐了。他不等二姐姐成人了,可能等不及了,也可能发生了其他事。赶车人忍不住,摘了先熟的桃子。这些我弟弟全看见了,但他没认真去想,去记。赶车人把大姐姐抱到车上,在一场东风里离开了村子。出门前家里人都难过,姐姐的母亲在哭,另几个姐姐也围着车哭。当了新娘的姐姐,抱着弟弟哭,弟弟也想流泪,放开嗓子哭;又想这只是梦里,不必当真。

  他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喜欢他。那两个让他叫“爸爸妈妈”的大人,也特别喜欢他。但他一想到只是梦,也就不留心了——他从不把他们的喜欢当回事。

  这么多年,在他自认为是梦的恍惚生活中,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大姐姐,经常把他带到梁下的芦苇丛,摸他的小鸡鸡。用舌头舔,含在嘴里,像吃糖一样嗍。把他的手拉着,放到她的腿中间。

  二姐姐在出嫁的头天晚上,把他带到沙沟那边,让他脱了裤子,把他的小鸡鸡放在她那个地方,让他顶,使劲顶。他不明白,照着姐姐说的做,突然一下进去了,像掉进一个坑里,他叫了一声,赶紧往外拔,却又更深地陷进去。

  她的三姐姐,用同样的方式要了他。大姐姐把他带到梁下的时候,二姐姐、三姐姐都看见了,她们跟着脚印走到芦苇丛。

  他的三个大姐姐,教会他亲嘴、抚摸和做爱,然后他用这些教会最小的两个姐姐。

  我弟弟在得知自己身世的第五天,逃跑了。这五天他一直没回村子,藏在村外的大榆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村子、进进出出的人和牲口,盯着姐姐家的房顶和院门。这真是我真实生活的村庄吗?我一直认为是梦,一场一场的梦,我从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里的人和事情,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我干了多少不是人干的事情?我当着人的面亲姐姐的嘴,摸姐姐的乳房。我以为他们全是梦中的影子,梦见的这一村庄人,梦见的五个姐姐,我醒来他们全消失。可是,醒来后他们真实地摆在面前。

  弟弟失踪后,整个荒野被五个姐姐的呼喊填满,远嫁的两个姐姐也回来了。她们在每条路上找他,在每个黄昏和早晨对着太阳喊他。每一句他都听到了,但一句不回应。他没法答应,他找不到他的声音。

  整个村子都乱了,地上到处是乱糟糟的影子。梦见他们的人醒了,一村庄人的生活,重新变得遥远。

  我弟弟沿着他梦中走过的道路找到虚土庄——自从抱走了弟弟,舅舅再没来过虚土庄。他把两个村庄间的路埋掉,担心我弟弟长大了会找回来。弟弟还是找回来了。

  弟弟回来的时候,家已经完全陌生:父亲走失,母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哥哥们长成不认识的大人,他被抱走后出生的妹妹,都要出嫁。他被另一个村庄的风,吹得走了形,连母亲都认不出来。多少年他吃别处的粮食,呼吸另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已经没有一点点虚土庄人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架势,都像外乡人。

  母亲一直留着弟弟的衣服和鞋,留着他晚上睡觉的那片炕。尽管又生了几个弟弟和妹妹,他睡过的那片炕一直空着,枕头原样摆着。夜里我睁开眼,会看见一坨月光照在空枕头上。我每夜都感觉到他回来,静静地挨着我躺下,呼出的鼻息吹到我脸上。有时他在院子里走动,在院门外的土路上奔跑叫喊。他在梦中回来的时候,村子空空的,留给他一个人。所有道路给他一个人奔跑,所有房子由他进出,所有月光和星星,给他照明。

  我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些?仿佛经历了一切。我在那个早晨睁开眼睛,看见围在身边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也许那个晚上,我的一只眼睛跟着弟弟走了。我看见的一半生活是他的。

  我弟弟像一个过客,留在虚土庄,他天天围着房子转几圈,好像在寻找什么。村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们也不认识他。他时常走到村外的沙包上,站在张望身边,长久地看着村子。那时张望已经瞎了眼,他从我弟弟的脚步声判断,一个外乡人进了村。我弟弟是夜里走失的,在张望的账本里,这个人多少年没有动静,好像睡着了。当我弟弟走到跟前时,他才听出来,这双脚多年前,曾经踩起虚土梁上的尘土,那些尘土中的一两粒,一直没落下来,在云朵上,睁开眼睛。

  我弟弟站在我当年站的地方,像我一样,静静听已经瞎了的张望说话。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村里的人和事,一户挨一户地说。

  “看,房顶码着木头的那户人家,有五口人不在了。剩下的三口人出去找他们,也没回来。”

  门口长着沙枣树的那户人家呢,人都到哪儿去了?这么些年,那棵沙枣树下的人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弟弟问。

  不知道张望向他回答了什么,也许关于自己家的事,他一句话都问不到,和我那时一样。这个张望,他告诉我村庄的所有事情,唯独把我们家的事隐瞒了。也许身后站着另一个人时,他说的全是我们家的事。

  “看,门口长一棵沙枣树的那户人家……”

  在别处我也从没听到过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仿佛我们不在这个村庄,仿佛我们一直静悄悄地过着别人不知道的生活。

  我弟弟回来的时候,我只是感觉他带回来我的一只眼睛。我的另一只眼睛,又在别处看见谁的生活?我什么都记不清,乱糟糟的。也许那时候,我刚好回到童年,回到他被人抱走的那个夜晚。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着他被抱走,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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