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柳建伟 >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 上页 下页
十一


  春燕小声嘟囔着:“这是商店里买的,干吗发那么大火,还不是叫你一个人看的,你要不喜欢,我不穿就是了。我早说我不是那块标料,还不是你逼我干的,做出来了,你又不满意。上班累死累活,下班还得做……”

  王金栓这顿晚饭吃得无盐无味,看了几眼电视,就早早躺下睡了。

  春燕见王金栓真的生气,忙收拾收拾,也到床上躺下,眼睛不时朝王金栓乜斜,见王金栓的眼光一直盯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纵能想起千百个化解矛盾的办法,一时也不敢造次,只是不停地翻身,弄出一些声响出来。

  王金栓感到自己今晚有些失态。他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娶春燕的真实动机。春燕进入城市后应该说很努力,没有辜负他王金栓的一片苦心。春燕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可好指责的地方,国家都在试探着慢慢朝前爬行,何况一个春燕,这样要求春燕是有些过份。春燕这次暴露出的东西,王金栓感到已难以认识和把握。春燕又能了解他几分呢?今天自己的火气,不正是平常人家常常进行的节目吗?他觉得自己已经忘了自身的条件,忘了自己已经无法营造完整的家庭生活这个真实。自己对春燕的要求,实际上是对春燕天性发展的一种限制,做了一次园林工,要去剪除刚刚向外伸出的一个枝条,这是很可笑的。

  他的思绪开始接近一个事实。他能够带给春燕的,已经完成。他是春燕从黑暗到光明这个阶段的一趟车,现在已经到站了,再开下去说不定又要开进一个新的黑暗。想到这里,他彻底原谅了春燕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细回想起来,自己要的,也已经得到,两年前那种凄惶惶的感觉,不是在为春燕苦斗的旅途中,悄然消失了吗?再继续下去,可能又要走进新的空虚。果子熟了,就应该摘下,长在秧子上恐怕就会腐烂。

  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在他的脸部轻轻地滑动。他捉住了这只小手的同时,一股略带腥甜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月光中,一只修长的手臂支起了春燕的下巴,一个声音轻轻送了过来:“以后我只听你的,金栓,我们要个孩子吧,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个孩子呀。我会把孩子带得很好。我听人说,你们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在外面抛头露面,能这样,这辈子我也知足了。”

  王金栓看了春燕一会儿,一把把她揽进怀里。这半夜,他们找到了最好的感觉。春燕睡熟之后,王金栓燃了一支烟,坐起来继续冥想。

  春燕是个多情的、精力旺盛的女人。在很多时候,王金栓穷于应付,时时感到力不从心。像这样纯粹性爱的满足,王金栓所能提供的,为数并不太多,更多的时候是匆忙上阵,草草收场。很多次,王金栓在醒了之后,发现春燕在用辗转反侧来化解一种极不满足的情绪。这对春燕算不算是一种折磨?这已经不是一个公平的契约了,如果说这个契约开始于—种不公平,那个时候他王金栓还能以一种高尚一种救苦救难悲天悯人的侠义情感进行补偿,那么现在出现的倾斜,王金栓就只能充任一个可怜的角色,接受春燕从报恩心清生出的怜悯。王金栓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春燕已经完完全全成了都市人,她开始有了自己新的存在环境,她早在另外一个起跑线上。就像一个人苦于生计练就一双飞毛腿,后来人选国家队。她不应该只让那个发现她的伯乐一人观赏,而应该到亚运会、奥运会上参加比赛。在今后的道路上,王金栓已无力再为春燕做什么了。这么一想,王金栓连和玲儿分手的原因也找到了。

  王金栓感到这个契约该中止了。他的事业应该在前一个阶段,也只能在前一个阶段。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了火种,他的使命就完成了,至于人类拿这个火种去创造生活还是毁灭同类,都不是普罗米修斯的功绩和过失。他看看手里一明一暗的烟头,终于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王金栓又递交了一份到前线值班一年的申请。他想在真正的战火中捡回一两个早已破碎了的研究局部战争理论残梦的碎片。早几年,部里以工作走不开为由,三次回绝他的请求,他没有任何怨言。这一回,他拿出了第一次要求离婚的韧劲儿,为争取这样的机会竭尽全力。四个月后,他终于登上了南去的军用飞机。

  和春燕分别在前一天晚上,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这次去前线,还有一种逃避什么的目的,甚至还对某个结果抱有一种希冀。

  09

  八个月后,王金栓带着一枚二等功的军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故事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了结局。

  王金栓在前指提前四个月见到接替他的王参谋,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局。这个小他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见面,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说:

  “回去救火吧。”

  打开房门,王金栓忽然间感到自己太小肚鸡肠了,在昆明转车的时候,应该给春燕发一封电报,应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最好不要一进门就遇上什么难堪的场面。可他却没有发这封电报,甚至开门前连敲一敲的念头都不曾产生,掏钥匙的时候又小心翼翼,进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来一个长呼吸,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么新鲜的烟草味道吗?希望某个事实是一回事,当那个事实摆在自己面前时,又是另外一回事。王金栓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俗人。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燃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他就把它掐灭在烟缸里。来回在客厅里踱了两趟,他推开了通向阳台的新装的纱门。

  滴血的夕阳正在楼群的夹缝里迎接他的目光,楼下那株枇杷树的顶枝已有几片嫩叶高出了二楼阳台。阳台的一端堆着几个箱子,几件衣服从纸箱子的破烂处露了出来,王金栓一眼就认出这是春燕去年学艺所交学费的一部分。他打开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个大开领蝴蝶结。春燕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即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踢开纱门,穿过小客厅,撞开紧闭的卧室门。

  卧室内收拾得一尘不染,隐约还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多年以前那种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档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东西。除此而外,一切还是老样子,这个事实多少让他失望。刹那间,他心里掠过一丝对那种猜测的怀疑。室内多出的一个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绣花的真丝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摆一看,也没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后面。他索性打开衣柜,几件高档的时装赫然撞进眼中。八个月来,他没给春燕寄过一分钱,按照春燕的收人,这些衣服应该还存在她的某种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过来看过,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样式。

  “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城里人。”

  王金栓这么想着,就有了一种苍凉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学时读过的《套中人》。自己进入都市十几年了,还没养成用手帕的习惯,难道自己真的已变成那个每天穿着雨鞋、带把雨伞,冥顽不化的怪物了吗?

  “这个男人比我有力量,八个月的时间,他就把一切改变得面貌全非了。也许春燕真是对的。”

  产生了这种心理,在春燕打开房门进来时,他竟也能面带微笑地迎过去,接受春燕疯狂的亲吻。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