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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申玉豹仰脖灌下一杯酒,说道:“李叔,哦,我有好几年没管你叫李叔了。李叔,我知道你最心疼我。我的打算呢,是把两边都拿下来。经商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并不坏。我的家底你也知道,吃掉贸易公司中,矿业公司怕啃不下来。贸易商场潭子是小些,可潭子小有潭子小的好。我估算过了,在龙泉小县,用商场现有的大楼,办一家全地区最高档、最豪华的商场,流动资金绝对用不了一千二百万,多了也没用。李叔要是帮忙,我凭现在的实力,就能争来这个董事长。其实,当这个董事长,投五六百万进去就够了。咋说哩?商业局出了一幢楼,最少要算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要不然,改了股份制它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因为它的股份不足百分之二十五,将来分红的钱还没现在的租金高。修这幢楼,当年用了两百五十万,如今最多可折成五百万入股,要卖出的也就不足一千万了。我出六百万,就是最大的股东。从长远看,李叔你说得对极了。要是能当上矿业公司的董事长,怕是能和欧阳恭良一比了。我的毛病是读书少了点。不过,我的记性不差。记得有一回你给我数了龙泉古代七八个大商人,一个开矿的也没有。可眼下矿是国营,我想也没办法。你说将来他们也要搞股份制,这就有希望了。”

  李金堂筷子僵在手里,一直没动作。申玉豹这番话入耳很不顺畅。什么时候他学会了这种心计?如果他走得再顺一些,会不会起心吞掉那一百零八万?李金堂被这种推断惊了一下,笑笑道:“果真长进了。听说你又要和外商谈生意了?要是国内订货,我不主张你再做了。你现在脚下已经有正道可走。外商嘛,就另当别论了。这几年开放,我们吃外商的苦头不小。你去做,大方向是不错的。”申玉豹狡黠地一笑,“矿业公司下一步也要搞股份制,这个险我还得冒。一百五十万美金,不赚白不赚。李叔你提醒得对,我也想着只赌这最后一把。”

  李金堂不想再兜圈子了,蹙蹙浓眉说道:“如今搞股份制成风。香艳上星期打电话,说她也停薪留职办公司,要我支持支持她。玉豹,你看那笔钱是不是先挪出来给我。”

  申玉豹哪里不明白李金堂当年把这笔钱以他的名义存进银行的用心,见李金堂回避贸易商场的事,疑心李金堂是设计甩掉他,情急之下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用力朝脑门拍了一巴掌,“看我这坏记性!李叔,你的这笔钱放在银行多年没动窝了。你挪到省城交给香艳大妹子,目的不也是让它多生钱吗?费那个事干啥!干脆投到贸易商场去让它生钱。我再出四百九十二万,加上这一百零八万,凑够六百万。这每年分红呢,按你投一百五十万。你要是觉着出面不方便,让香艳妹子到时拿个三五万也来买一股,这不就水到渠成了。”这番话大大超出了李金堂的预料,一时间竟被说愣了。申玉豹马上接道:“香艳妹子想下海练练,也用不着拿你的血汗钱作注往下丢。香艳的一股也不用她出了。她出嫁早,我这当哥的没够得上送她陪嫁,我送她一股,算我补她一份礼,让她在龙泉过过下海的瘾就是。李叔,我看这事就定了吧。你是信不过玉豹?”说这话时,心里在盘算着:日他妈,这情场不讲父子情哩。他取走了这一百零八万,日后发现我要抢他的女人,还不黑着屁眼整治我?多花三五万,把他女儿也牵进来,把这水再搅浑点,他知道了也只能干瞪眼。我就不信他能为欧阳这个女人舍得丢这一百零八万!看来今天这趟没白来。来之前心里还怵他,我怵他个屁!

  李金堂听了申玉豹这两番表白,心里也在想:真是弄得我草木皆兵了。他目的不就是想当这个董事长吗?这些打算没经深思熟虑,他也说不出口。这些年我待他不薄,他没理由起背叛我之心,看来是我多虑了。只要他还在龙泉,只要这存折在我手上,便是他真的起了歹心,这一百万也跑不了。多日没和他谈正经话题了,想不到他各方面都有精进。这么说,也该换副眼镜看他了。手下的人成长起来了,就该给他们一定的名分。韩信荡平齐鲁,刘邦要是早给他封了齐王,哪里还有日后汉初的内部大动荡?如今进入商品时代了,也不能用单一的眼光看待自己周围的商贾,该用之人,也要当机立断。尽管李金堂已经从心底消除了对申玉豹的疑虑,但他又难以接受申玉豹这种赤裸裸的商人间才有的交换。高贵的自尊不容他这样就答应申玉豹的要求,帮申玉豹倒了一盅酒道:“玉豹,你这份好意,这份周全,李叔心领了。这事现在还不急,容我仔细考虑后再给你个答复。我早说过,如果不是革命,我和你走的就是一条路。后来几经磨难,这种心思也常活动。等我在这条路上到站了,说不定我也会再到你那条道上和你一比高低哩。”申玉豹听了,见李金堂没再追逼,敷衍道:“李叔一出马,一个顶我仨。不过,我不怕,你这位置怕是要坐到百年的。”李金堂微微一笑,长吁一声,“为官有为官的难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有时候,我真想急流勇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话没虚头,真不假。早年,我一门心思想做个欧阳恭良第二,刚到商界行走,势头也不错。欧阳先生本来要带我去中州见习,正要启程,红五师在龙泉借道,三天借走了龙泉十二家商号大部分银两。孔先生又指我革命。这条路就走了下来,一二十年,从未后悔过,觉得这才踩上正道。正一心一意朝那个虽然遥遥无期却很亮堂的旗下奔走,又一场革命把我赤条条送回到土地上,任务是养牛。七岁开始,我就和牛打交道,十二岁被一头老犍用头顶着滚过一面坡,差点丢了性命。没想三十年后,又该我侍候牛这个冤家,心就灰了一层。童年离开土地,我带了一床被,心里牵挂着爹娘。三十年后,我又带一床被回到土地,心里牵挂着妻小。就这么走了一个轮回。一二十年间,心里装了几十万龙泉人,一朝去养牛,眼前只剩三五头冤家。人呢,就是这么回事。你现在看我还是个官,可一朝被人当萝卜拔了呢,就只是个咬在嘴里卡牙的老萝卜。这一转眼,又是商品社会了,这光呀亮的,又朝你们这些人头上照了,又弄出一个轮回来了。轮回的事经见多了,心里就常翻动着退隐。真退隐又谈何容易。这不,见你在商海里风光,我不又想和你比试么?喝多了,喝多了。说说心里才不憋得慌。精满需溢,气胀需泄,月盈则亏。喝!玉豹,多久没这么舒坦过了。喝!”

  陈远冰急匆匆闯了进来,一脸眉飞色舞,前脚门里后脚门外,一溜嚷嚷:“好了,好了,这下好了!麦饭石矿冒顶了!”

  “你说啥?”李金堂按住酒杯猛站起来。

  “麦饭石矿冒顶了。”

  “伤人没有?”

  “伤了十二个,死了六个,还有八个死活不知,说是正在挖哩!”

  “好个屁!”李金堂抓起酒杯摔在地上,去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夹在腋下,抬脚就出门,扭头问道:“刘清松知道吗?”陈远冰一路紧跟着,“又去柳城了,估计是活动他建新城的事。”李金堂骂道:“建个鬼城!你快带个越野车来,去四龙矿上。我要先打个电话。”

  李金堂蹿回屋子,要出总机吼道:“我是李金堂,你务必尽快找到县医院吕院长,让他在三小时内带几个外科医生赶到县麦饭石矿,那里冒顶了。去晚了我撤了他。”撂下电话,也不和申玉豹打招呼,又蹿了出去。

  申玉豹看呆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金贝子看着井口平台上摆放的八具尸体,神情木然。又仰面看着山坳里那枚滴血的夕阳,他清醒地意识到刚刚露出东方鱼肚白的辉煌在这个黑色的星期天戛然而止了。他不明白这么大面积的冒顶为什么事先没得到一点征兆,安全员每天都向他敲一记平安无事的响锣呀!麦饭石突然走俏,他的头脑热过头了。为了降低成本,提高产量,他从附近农村招了一百名矿工。井下的这一班工人,有六个昨天才决定放下锄头,连一天工钱还没领到呀!

  死伤者的家属陆续赶到现场,整个矿区被十几个女人撕裂了的哭喊涂得阴沉而孤寂,单调得总让人疑心还有什么惨剧会再次降临。原来的童矿长走到金贝子面前小声说道:“不能再挖了,剩下的六个人挖出来也没命了,井下只有一个通风口,刚才我下去看过,通风口肯定埋上了。现在还没弄清冒顶的原因,再挖太危险了。”金贝子欲哭无泪,像一具僵尸一样站在一棵柏树下。突然,他大叫一声:“让所有的人都上来都上来。”童矿长又一次下了井。金贝子迟疑一下,也跟着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井上的人看见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走了出来。金贝子和童矿长架着一个两手血肉模糊的年轻女人走出井口。四龙乡医院的一个护士奔跑过来捉住这个女人的手准备包扎,女人挣脱了,大声哭喊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这一哭,又引起一大片的哭喊。哭了一阵,有个男人问道:“还有六个人不知死活,你们咋就不挖了呢?”金贝子毫无表情地说:“挖出来也不中用了,说不定又要白搭几条性命。”几个怀着侥幸心理一直在井口等待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朝金贝子围了过来。一个说:“你就让我娃在里面憋死呀?”另一个说:“你们就不管他们死活啦?你的心真黑呀!”“人是他们害死的,让他们偿命!”几个女人扑向金贝子。一个幸存的男民工叫着:“就是他黑了心挣钱才弄出事的。打死他。”六七十个民工操起家伙和几十个家属把矿上的十几个人围了起来。金贝子已经被几个矿上的职工保护起来。童矿长一看势头不对,想把这些人吓唬吓唬,硬着头皮说:“你们可别动粗,矿上死人是常有的事,你们不是不知道,这是事故。你们要是动手伤了人,可要坐牢的!”这一喊不要紧,一场混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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